顾於眠摇了摇头,浅浅勾唇笑道:“暮海棠可用来炼尸为兵,也能以毒攻毒,制药救人,,我想不通他们种这毒草来做什么。”
“不要为难自己,尚无凭据之事,哪能如此容易就能道破天机?”,严卿序听了那话似乎松了口气,“只是……炼尸为兵可是大忌,若有人胆敢为此事,恐怕十五族得将那人千刀万剐。”
“若是那人就在十五族内呢?若不是一人,而是一族呢?”,谢尘吾冷笑道,“如今十五族都摇旗高呼‘绝不姑息胆敢作乱者’,但水落石出那天,又会是什么光景?”
“喂……”,江念与低低唤了声,想让他住嘴。
然而谢尘吾只当没听见,依旧对着严卿序讽道:“十五族早便是辅车相依,其中种种本就是是难舍难分。你呢?兵戈相见你怕么?割恩断义你敢么?到了那时,还能口口声声为天下太平的才是真英雄吧?”
严卿序的笑容中掺进些苦涩,“尘吾,谨言慎行。”
严卿序不是没有想过这事,自小他父亲教与他的,便是要早做打算,思虑周密。
因而,尽管残酷,但苍巡尚未开始时他便在思索如何行事了。
他想,若是叛贼是十五族内他该如何,若是叛贼是挚友他该如何,若是叛贼是至亲,他又该如何。
“眼前事都没解决,你们愁后事做什么?”,江念与皱眉听过三人低沉的对话,只觉几人都消极过了头,“沈家派的人该到了吧?”
“去营帐看看便知道了。”,谢尘吾用白布细细擦拭着罹难剑,又瞥了严卿序一眼,冷笑一声。
“犹疑什么?无论叛贼是何人,胆敢作乱,杀无赦便是。”
他那双眸子中又倾洒出孤冷与傲慢来。
无情却有义——谢尘吾从始至终都没变过。
江念与的剑眉拧的更紧了,大义灭亲也能不眨一眼的人向来不是个值得同行的人,赢得了青史美名,却注定在人情世故上输得一败涂地。
何必管他人事。
江念与摇摇头,又移开了目光。
-------------------------------------
还未走入营帐,低低的抽泣与痛苦难耐下发出的沉闷吼声便像把利刃刺入顾於眠耳中。
他在信中已经了解到添九百姓所遭受之事,只是耳闻从来没有目见来得惊心。
浓郁的草药味同血腥味掺合在一起,幽幽地飘散在营帐周围。
白衣的医师在不同帐间匆忙穿梭,额间都生了层密密细汗,白衣拖在泥地上沾染尘泥。
老一辈的谢府医师向来讲究衣着得体,总是一身白长袍,仙风道骨般,只是现在看来倒成了累赘,拖拽于地的长袍脏得不像样。
而年轻些的医师,这会都无心去管那些老祖宗传下的繁缛礼节,一刀将拖地的长袍割成了两半,都作了铺在帐中备用的白布。
病情严重些的村民现下皆躺在暗不见光的帐里,微亮的烛火隐隐在帐上映出些走动的影子来。
状态相对好些的,面上却也是凹凸不平地生了不少肿块,他们此时都瘫坐在帐外,锥心刻骨的痛逼得他们攥紧拳头,浑身震颤。
顾於眠一身月牙白的锦绣长袍走在营中,像是富贵纨绔子不识人间疾苦,搁营中夸耀似的,直让他感到羞愧难当。
他默默垂头,不敢显示出半分傲慢。
那些坐在外边的百姓双目无光,此刻也都瞧着几人,像是在看什么异类。
一面容具毁的男子瘫坐在栅栏前,重重的喘气声不住地从喉底传出,他紧攥双拳,目眦欲裂。
只听他沉声道:“老子连墨门之变都熬过去了。老子……便不……不信这小病能杀……杀了老子!”
周围的人听了那话,是又哭又笑,有的哭着哭着便笑了,也有的笑着笑着便落下泪来。
那话像针扎在顾於眠心上,然而还不等他向前,一从营帐中钻出的人便蹲在了那男子面前。
声如雨落清泉,温润柔和,“您别担心,这病一定会好的。”
那人一只手轻轻盖在了男人攥紧的拳上,另一只手则在男子面前晃了几下,显然在施法,“很快便不疼了。”
他所言非虚,片刻之间,如蚁啮心的疼一瞬化为乌有,似是片刻自无间地狱重返人世。
将至不惑的男人,眼泪哗啦一下都流了出来。
“活菩萨……”,男子下一刻便颤抖地握住那人纤长白皙的手,奈何本就是不善表达之人,感激之言堵在喉口吐不出来。
“是我们让你们受了罪,这都是我该做的,只是还无法根治,请再等等。”,那人语声依旧温和,他又安慰了几句,这才站起身来。
雪青色的长衣上绣了忍冬纹,只是这会沾了泛黑的血与脏污的泥,衣摆已看不太清颜色。
几人始终没能看清那人的面容,但只看背影却也知道是个身形高挑纤长的男子。
谢府竟有如此人物。
他突然回过身来,除了谢尘吾,其于三人均是一惊。
只见那人肤白似雪,偏又唇色朱红,眉目盈盈若含白露水光,眼睫翩跹,薄唇上扬,鼻梁高挺精致,微有凉意,浑然若清秋之月。
此时那男子正笑看四人,清新似月映涌泉,波光粼粼。
肩阔腰窄,头小腿长,雪青色长袍里是丁香色和淡红色的内村,颜色浅浅,轻衫薄薄,倒像极他那极柔软的性子。
“吟……吟离?”,顾於眠本便是个不认脸的主,他当时没能认出严卿序来,这会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确认眼前人。
“嗯!”,沈吟离笑着走上前来,张开了怀抱,只是双臂停在了半空,“欸,差点忘啦,我这现在身上都是药味同血味,便不拥抱了。”
只是顾於眠哪里管这个,他笑得灿烂,一把揽住了沈吟离,“我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些?不必拘束!”
顾於眠拍了拍他的背,“我们三年未见了!没曾想这回来人是你!”
顾於眠和沈吟离是四年前在虚妄山认识的,本也不过简简单单同窗之谊,奈何沈吟离不仅长得玉树临风,还天生的好心肠,待谁都是温温柔柔,几乎是人见人爱。
那时尚且年少的顾於眠多少也有些顽劣,时常半夜入山寻刺激,每每回去总带着一身伤。
虽然他快活得很,但伤不治肯定也不行,沈吟离误打误撞见到顾於眠那狼狈而又灿烂的模样几次,熟络后顾於眠便总依赖他来替自己疗伤,一来二去,二人也算投机的朋友了。
说起来,沈吟离什么都好,只是他有个睡梦中受不得人扰的毛病。
无论是被惊醒还是突如其来的早起,他都会带上一股凌厉的怨气,像变了个人似的,任谁劝都没用。
只有让他自个冷静一柱香的功夫左右,他才会恢复理智,但怨念消去后,又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入骨,直让那些在他发狠时受了委屈的人不知何处喊冤。
许昭安刚上山那会便深夜误闯他的屋中,不小心将熟睡的沈吟离惊醒了,带着凛凛剑气的长刃一刹就挂上了脖子,可把许昭安吓得魂都没了,这辈子都忘不掉。
但百权本便是尚武之地,沈吟离的武艺自然也是出奇绝尘。
若只比武试,便连谢尘吾也要忌惮他三分。
他腰间佩着的浅紫色而携金纹的长剑“缘芜”,剑身长而型佳,便为名匠所铸。
“沈家竟会让你来?令尊此次还真是慷慨。”
谢尘吾本也不知此次来人会是沈家大公子,但他向来没什么多余的感情,这会依旧是波澜不惊。
“安晏营准了假么?”,严卿序笑问道。
沈吟离笑着摇了摇头,“恰遇上休沐。父亲同我说了谢地这事,我觉得放心不下,便来了。”
言罢他又向周遭望了望,“夜里再寒暄吧,这会恐怕抽不出时间来。这病来得古怪,我还得再观察一下。”
几人点点头,也都分散开来,各自寻活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