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濋笑着向车内探入个脑袋。
他早便听闻江念与“四地第一美人”之称,心中总有些不解,这说他妹妹江绪壹便罢了,怎可能有一男子和她齐名呢?
他见过生得最为俊秀的男子,便是他家公子和常来的严公子与魏公子,初见时,也是感慨良多,这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岂是常人比拟得了的?
一来二去,心中已然给俊逸划下条线,觉得再没有人能越得过去了。
这会他还暗自在心里同自己赌了把,赌的便是江念与徒有虚名。
然而掀帘内望的那一刹,方濋便知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车内公子一身丁香淡紫色长衫,眉黛青山,双瞳剪水,面容如画。
一双翩翩动人桃花眼似新月浮云,双眉则利落如青竹之叶,一张唇不点而红,鼻高而精巧,恍若孤峰出寒。
一眼看去肤白胜雪,神色淡漠,凛凛散着难以近身的冷冽之气。
加以身姿高挑修长,更是脱俗出尘,恰好若寒冬之月微掩于薄云,虚缈难及。长发披散而又以淡紫长簪微盘起部分,飘飘欲仙。
方濋看得呆了,他未曾见过这般俊逸的人物,似乎比他家主子还要胜上许多,他也不是什么风流儒雅的读书人,只不禁感叹道:“江公子生的也太好看了。”
谢尘吾闻言皱了皱眉,瞥了江念与一眼,又冷冷将目光移到方濋身上,“你是没什么可夸的了么?”
谢尘吾早便看习惯了江念与那张脸,如今瞧着也不过平庸之姿,何况夸一男子生的好看,着实逆耳。
车内江念与听了方濋的话,也是见怪不怪了,只浅浅一笑,轻声道:“不必扶我,我的伤好得已经差不多了,我自己来便行。”
谢尘吾同江念与扔下句,“我晚些时候再来找你”,便快步入了府。
方濋和江念与站在府门前,方濋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江公子别介意,我们家公子就是那么个性子,但他绝无恶意的。”
“我知道的。”
人皆道,陌成百姓多柔心弱骨,因而出了墨家这么个居心叵测的叛族也无一战之力,硬是被屠了几座城。
但是,谢地许是同百权那崇武之地相接,百姓多粗犷豪放,亦好武。
谢家是陌成的狼。
因其好武,也因民间常传,谢家之人多薄情,性子寒凉,鲜有温热之感。
连血都是冷的。
江念与少有同谢家人打交道,但单从谢尘吾来看,似乎也没错。
江念与抬眼望去,只见谢府飞檐反宇、绣闼雕甍,属实一派大族模样,门前侍卫皆是一身玄衣,立得笔直,皆不似方濋那般跳脱,如他们家主子一般的淡漠,目不斜视,也确实给这谢府添了不少威严。
只是这般讲究的府邸对面墙边却瘫坐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乞丐,那人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谢家大门,一道长而可怖的刀疤穿过左眼直穿至右脸颊,脸上还挂着点古怪的笑。
江念与没有多问,只瞥了一眼便随方濋入了府,却不知那双混浊的眼睛一直盯着他。
第二日,谢尘吾没出现,江念与随方濋出门又看见了府门前的乞丐,第三日、第四日依旧如此,他终于忍不住向方濋打听。
“那人是?”,江念与有些犹豫地开了口。
“谁?”
方濋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乞丐匍匐于地,嘴里还嘀嘀咕咕说着什么,疯疯癫癫。
“嗐,江公子,他是不是碍着你眼了?那家伙就是这样,赶都赶不走,不信你看。”,江念与本来要把他拉住,怎知方濋和他主子一样身快,只几步就到了那乞丐身边。
只听他喊道:“喂疯子,这几日不巧,我们有贵客来了。你呢,就碍着我们贵客眼了,别有眼不识泰山啊!赶紧走赶紧走,平日我们也不管你,今日你赶紧麻利点走,别逼我动手啊!”
谁知那乞丐一动也不动,只茫然地盯着方濋,那眼神怪异,空空地似是什么也没有,直盯得方濋后背一凉。
“方濋!不必了!”
江念与见那乞丐可怜,也不忍去为难他,于是拦住方濋,道了句:“不必为难他,我不在意的。前几日都躺在屋里,闷的很,也没在府里转过,你还是带我入府里转转吧。”
“好嘞,”,他又转过头对着那乞丐叹了口气,“乞……不……原公子,当初是我们家公子吩咐了不为难您,我们才忍着没动手的,但这毕竟是谢府门前,这儿可待不长久,您还是另寻个舒服点的地方待着吧。”
言罢,方濋领着江念与入了府门,边走还边叹气,一旁一个玄衣侍卫也跟上前来,那是谢尘吾特地吩咐了保护江念与的。
江念与不知原委,只听见方濋絮絮叨叨道:“唉,真是世事难料呐。好好一个少年郎,竟疯成这副德性……”
“一夜间满门被灭,换谁不疯呐?”,那侍卫摇了摇头。
“为何被灭满门?”,江念与听得云里雾里。
方濋领着他们俩绕入一处庭院,几棵长势正好的梧桐生得繁茂,被分割碎裂开的日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散落一地。
方濋挡开一片飘飘荡荡便要落在江念与身上的梧桐叶,又叹了口气。
“门外那原公子,名‘衡文’。他啊,本是草野间纵马奔驰的快活少年,随他父母入陌成经商那年不过十四岁。只是他家不知使了什么法子,短短几年便成了谢地的富商。这原衡文随了草野牧民的直爽豁达,又兼了谢地人的谦逊朴实,再者其生得俊秀非凡,也曾是迷倒万千女子的翩翩公子呐……”
“他在谢地住得久了,和我们家公子关系也不错。我们家公子呐,您也知道的,生来性子就有些薄凉,能称得上好友的,一只手都能数的完,但原衡文本是其一。”,方濋又叹了口气。
“那他怎会沦落成这副样子?”
“江公子有所不知,原家干的是杀人制毒的勾当!其父暗中制毒入药,杀人无形,以供养祭天邪术,其母亦是如此,加上其兄姊嚣张跋扈,杀人放火,谢家怎么可能容得了他们?”
方濋压低声音,“两年前,我们家公子奉命带府兵百人屠了他全家!原衡文寡不敌众,只得跪地哀求公子放过他母亲,但公子本便是心中无情之人,何况家主命令已下,他怎可能心慈手软?而且公子也心知肚明这原家罪大恶极,如若他手软了,那千余条性命谁来还呐?”
方濋又无奈地摇了摇头,“原衡文死命护着他母亲,公子没注意,手起刀落,那刀便直直划在他脸上,后来也就成了那可怖的刀疤呗……啧,可惜了以前姣好面容。”
“灭满门怎不连他一起?”
“嗐……那是因为公子觉得原衡文不知家中事,本便无辜,不应代为受罪。当时家主心意已决,不肯松口,公子便在家主那生生为他跪着求了三日的情,这才留下原衡文的命来。”
方濋拨开挡路的枝桠,“都道公子无情,可公子到底心肠是热的呐。只可惜那日以后,原衡文便疯了个彻底,活的是生不如死,倒不如就死在那夜来得痛快些。”
“你都和江公子讲的什么呀……”,旁边那侍卫有些不满地瞧着方濋,“可别坏了江公子的心情。待大公子怪罪起来,要拿你是问的。”
“嗐……是我不好,江公子可别将方才那话放在心上。”,方濋挠了挠头,谄谄一笑。
江念与轻轻摇了摇头,识大体地没再问下去。
他不知随方濋走了多久,只见眼前是几丛潇潇随风动的单竹,细细的竹叶藏在怡人春色间,不争不抢。
竹下摆着把百年杉木琴,琴身右侧有些梅花断纹,温润雅致,旁侧红木桌案上摆着个镂空香炉,熏香随着缥缈轻烟,在周遭散开来。
只是方濋和那侍卫见了那把琴,仿佛见了什么神仙圣人似的,都没再说话。
只见俩人对着那琴站定,垂头推手行了个礼,表情有些许悲伤。
又听得方濋口中轻轻念——“我俩还有贵客要招待,不能久待,还望夫人别怨我俩怠慢了。”
言罢这才退几步带着江念与缓步离开了那儿。
“方才……”
“那琴是夫人的,夫人仙逝后,家主不容人去碰那琴,已经十几年没人弹过了。”
方濋觉得鼻子发酸,“夫人是个活菩萨呐!怎就福薄……唉……以前家主总在一旁坐听夫人弹琴,如今却是一点琴声都不想听到,他这辈子恐怕只听得进夫人弹的琴了。
“高山流水,知音已去,再不闻曲声……”
三人走走停停,这偌大谢府像是怎么也走不到尽头般,只是谢府尚且如此,那以富足闻名的李家府邸又要有多夸张……
谢家府邸多是安静得出奇,只是三人绕过一处宅院,却听得院内传来斥责谩骂之声,但隔着些距离,听得并不清楚。
方濋同那侍卫面面相觑,忙把江念与向一边拉去,急急道:“江公子,这边走,我们糊涂了,怎么绕到这边来了。”
江念与经过那院门时无意向院内瞥了一眼,可单只那一眼便令他久久不能忘怀。
院内,谢尘吾跪在地上,面无表情,淡漠之感令周遭空气都凝滞住。
他赤|裸着上身,背上是血淋淋的鞭痕,有深红的血干在臂膀上,翻开的皮肉间却又点点渗出些血珠来。
江念与浑身一颤,忙移回目光,轻轻咽了口唾沫。
院内的谢尘吾不知道他经过,他自然也是不愿任何人看见他这副样子的。
虚汗从额间淌下,他抬头看了看站在阶上的父亲,又默默垂下眼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