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欧仲霖再次轻手轻脚地推开病房门,发现安辰经过两天的修养还算恢复得不错,已经可以自由起身活动了;他今天没有佩戴平时那副金属细边框眼镜,要是忽略他那青一块紫一块的手臂和脖颈,色彩斑斓的前额、鼻梁、脸颊和嘴角,其实除去了那副精英风格眼镜的他,面部线条看起来更为柔和,轻伤未愈的气质也更为温和宁静,前额细碎的头发微微遮住了他稍显脆弱的眉眼,借着淡淡的天光和潮湿空气所带来的些许朦胧,给血色尚未完全恢复的面颊洒下一层浅浅的阴影。安辰现在正站在窗边感受傍晚潮湿的微风,带着降噪耳机,一只手随着音乐在桌边轻轻地扣着节拍,另一只手懒懒地,一样一样地拿起家人带来的礼品和补品在细细端详,虫草,红菇,辽参,西洋参,阿胶,灵芝,茶叶,十几个盒子林林总总;不过安辰草草地掠过那些补品,目光直接落在了三盒茶叶上,特别是当他拿起茶叶盒看清礼盒上的文字时,不禁露出特别欣喜雀跃的表情。安辰打开礼盒后,里面的精装小铁盒更是让他面露微笑,这三盒均是12袋装的精品茶叶,空谷幽兰,曦瓜一号,还有溪谷流香,可是自己国庆节回家讨要了好久都没能搞到手的顶级岩茶呢;嘿,这不,自己一受伤就有人上赶着送上门来了,算是一种变相的因祸得福了吧?不过这种讨打的心思可不能过于明显,还是得在静音许久的“相信相爱一家人”群聊里给长辈好好道歉加道谢。
正当安辰沉浸在被音乐和茶叶左右夹击的幸福感中,并未察觉到身后潜在危险分子的步步逼近;欧仲霖死不悔改、玩心大起,他无声地推开门后见安辰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自己,立马计上心头,便踮着脚尖、踩着猫步,轻轻地靠上前去,猛地从后面不轻不重地了拍了下安辰的肩膀,昭告自己这快递小哥的到来。而还未等欧仲霖正常出声打招呼呢,安辰却好似受了什么天大惊吓、身体一震一缩、摆出防御的架势;他手一松,那精贵的茶叶礼盒便掉落在地上,其中十多个小铁盒散了一地,铁和水泥碰撞,接连发出清脆的“乒乒乓乓”的声响;同时安辰转身挥舞着手臂一把打开欧仲霖搭在他肩头的手,径直向后退去一大步,但他后腰一下子就靠上了窗前的桌台,毫无回转空间、退无可退,夸张的动作似乎拉动了他正在愈合的伤口,不经意地发出嘶的吸气声;安辰的双目一时间并没有定睛聚焦,此刻他眼里毫无清明、满是惊慌和防备,口中只有急促紧张的喘气声。欧仲霖一见情况不对,顺势一把握住安辰刚才挥向他的一只手腕,也不敢太用力,只是牢牢地固定住不让安辰继续动作,一边专注地盯着安辰煞白的脸色,伸手一把摘掉了他那隔音效果超好的降噪耳机扔到病床上,里面传出还在播放着的“神思者”纯音乐单曲《Future》。此刻,欧仲霖硬是从一身的刚强硬朗中挤出三十多年来难得积累的少量柔和,温声安慰道【安老师?安辰!安辰!醒醒!是我!欧仲霖!你现在慢慢地呼吸、深呼吸,别着急;听我说,绑架你的卢桓已经被击毙了,记得吗?你现在是安全的,你人在医院里;一切都过去了,没有人伤害你了,已经没事了。慢慢放轻松,好吗?可以做到吗?】
欧仲霖仍旧保持在安辰腕部的宽厚手掌把他周身干燥清爽的温度一丝丝地传递了过去,他带着老茧的手指摩挲着安辰的脉门、又稍稍用劲,轻微的疼痛才让安辰完全回过神来;安辰定睛看清了来人,听着欧仲霖的指令慢慢地调整了呼吸,他前额沁出微微薄汗、低下头收住了粗重的喘息;数秒后,安辰紧闭双眼、重重地眨了一下后终是恢复一片了清明,他另一侧未被欧仲霖握住的手臂缓缓抬起,缓慢地、一根一根手指地掰开了欧仲霖还紧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他双肩一放松、双手向后扶着桌面撑住有点摇摇欲坠的单薄身子,病号服下起伏的胸膛也渐渐趋于平和。欧仲霖面对面站在安辰跟前,两人仅有半步的距离,室内灯光打在欧仲霖身上而投下的宽大阴影遮盖住了安辰的大半部分身子;欧仲霖依旧紧盯着安辰的动作不吭声,接着他沉默地蹲下身子捡起满地的黑色小铁盒,将它们一个一个地放入茶叶盒中重新摆放好,再一把塞入安辰怀中。安辰被塞了个满怀,迫不得已地在欧仲霖将要松手前稳稳地抱住了茶叶礼盒,免去了它再次和水泥地面亲密接触的无妄之灾。当安辰重新抬起头时,已全然又是平时那副冷清温和的疏离神态,一点儿也不见刚才“失魂症”无端发作的那丝敏感和慌乱。
看安辰好容易回魂了,这段小插曲便被欧仲霖打着哈哈带过去了;安辰虽然没出声,随意地将茶叶盒放回桌上,一抬头就是撇撇嘴,一脸无奈地白了眼小鬼做派的欧仲霖;对安辰的反应欧仲霖一脸了然,二人都在两天前与死神插肩而过,习惯了职业所带来的惊奇、刺激和危险,欧仲霖倒是喝杯咖啡的功夫就翻篇儿了,对他来说枪战的刺激说实话还不如局里两位领导的黑脸和威压来得有威胁性;而安辰身上似乎还有残留有轻微的PTSD,欧仲霖观察着安辰的脸色,独自开朗地说调笑道【哟,怎么了,安老师这是怪罪我昨天没抽空来看看你?】欧仲霖上扬的尾音还未收回来,又收到安辰的一记眼刀,虽然他仍旧未吭声,但欧仲霖能很明显感觉到安辰正在用眼神和表情对他刚才的恶劣行径“破口大骂”,似乎在不满地问道“您老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欧仲霖双手一摊,返身从门外把Amy和Erik整理好的一包包东西递给安辰,还有那份温度正好的老火粥。见快递小哥完成他的任务,安辰也不再计较数分钟前的小玩笑,独自在会客桌坐下准备享受自己的晚餐,又指指一旁的超大号精品果篮和一堆五花八门的零食让欧仲霖自便不用客气;安辰背对着欧仲霖坐下,打开餐盒、闻着带着浓浓的稻米香里混着绵软的肉香和干海产的咸香,浑身都放松下来,也不理会欧仲霖在他身后到处找水果刀的动作,便小口小口地品尝起老火粥来,抽空还低头翻着包里的其他物件,从袋子底下掏出一本Phaidon家出版的Neoclassicism (Art & Ideas),当作下饭小菜似的一页页细细品读起来。
找刀无果的欧仲霖随手抽了张面纸擦擦那精装果篮里表面上并没有任何污渍的秋梨,不拘小节地大口啃了起来,见安辰背对他也没啥表示,没话找话地玩笑道【诶,对了,安老师,你看,我们这案子顺利结案,你可是功不可没呀;我今天来就是特地给你量身定做一面锦旗的;喏,你想要什么尺寸什么颜色什么款式?上面要什么字随便写,如何?】本来专注于美食和艺术的安辰,心情正处于平稳上升期,马上就要达到日常平均水平,一听欧仲霖不知死活地想引起自己注意,他是粥也不喝了,书也不看了,转过身,一挑眉,两道锐利的目光射向欧仲霖,一手托腮,一手搅着浓稠的粥,看透一切地嗤笑着说道【锦旗?给我的?不可能吧,或者说,不符合“实际”吧?确实,那天背后朝卢桓开枪的是我;不过我没记错的话,但刚才欧队长说的好像是“绑架我的卢桓已经被击毙了”,而不是“卢桓已经被我当场击毙了”对吧?这说明了什么?欧队长,你潜意识里早就把我从这场闹剧中摘了出去;我想你应该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内部审查,在汇报和结案报告写的怕不是“当时嫌疑人持枪,正对人质的生命安全产生重大威胁;警方再三警告无果,并与嫌疑人几番缠斗,最后当机立断从背后击毙了嫌疑人”。怎样,我说的差不离吧?如果是这样,我可没有对一名危在旦夕的人民警察舍命相救的功劳呀,所以哪里来的锦旗呢?难道警方是要嘉奖我这个平头老百姓自主自觉自愿地上赶子给你们当了鱼饵嘛,那你们的面子往哪儿搁?】
看来安辰仍对欧仲霖三秒前的“示好”耿耿于怀,虽然他一通“真情实感”的泄愤说的欧仲霖是一时语塞,但还真被他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这些天队里和家里的事情本就让欧仲霖焦头烂额,本来抽空跑来看望安辰也是难得躲清闲的一种方式,但没想到欧仲霖弱小的内心犹如可怜的农夫在一顿饭的时间被同一条蛇在同一个位置咬了一百八十遍,安辰起起伏伏的态度终是让欧仲霖在他面前爆发了前所未有的情绪;欧仲霖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吐槽,彻底放弃了和安辰绕弯子瞎逼逼的心态,拿出一副审讯嫌疑人的姿态,居高临下、像训孙子似的说道【KAO,安辰,你TMD这是杠精转世了?还是咬文嚼字成精了?别人的示好和关心你是一个字都听不懂,对吧?嘿,我这边磨破了嘴皮子、好说歹说、热脸贴个冷屁股,你倒好,合着就给我玩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是吧?哼,对极了,我可真TM谢谢安老师你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奋不顾身地救我一命了!不过,你从一开始就不该对警方隐瞒嫌疑人的关键信息,不该TMD自以为是,更不该轻易地以身犯险、与虎谋皮!】欧仲霖这一腔怒火的效果卓绝,或许是长久以来难得有人用这种语气态度和安辰说话,他愣神地看向欧仲霖却顿住了所有动作;欧仲霖再接再厉,也没给安辰多余的反应时间,步步紧逼,接连质问道【安老师,你不是一向表现得非常敏锐么?那你到底有没有想过,如果警方根本没能从卢桓上传的视频中发现他的下一个目标是你呢?如果警方进了你家也没能解开你特地留下的信息呢?如果我们没能在12点前锁定旧造船厂的五号厂房并及时赶到呢?还有,如果警方到场后卢桓根本没想浪费时间和警方扯皮、一时兴起在对峙中直接一枪崩了你呢?到时候聪明如你,又打算如何从中脱困?!这其中只要一环有任何行差踏错,现在你家属都得跪在法医室里哭着喊着给你认尸,而不是用这些精贵的瓶瓶罐罐来哄着你!】
欧仲霖的低气压强气场,加上咄咄逼人的语气,完全把平日里看似云淡风轻的安辰给唬住了,他好像现在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到底是有多幸运才能在这场生死边缘游走的试炼中活下来,并且还能活蹦乱跳的对欧仲霖的好心好意挑三拣四;安辰最终还是在这场已经拎不清到底是谁救了谁的糊涂账中败下阵来,他轻轻地放下手中的晚饭,扔下书本、越过欧仲霖走到窗边,空气里增加的湿润预示着晚间即将降临的风雨,一层秋雨一层凉,安辰双臂交叉在胸前,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不知他是后怕还是真切地感觉到傍晚的秋风送来的寒意;他无声地望着楼下随风摇摆的桂花树,闻着弥漫在空气中的淡淡桂花香,混合着室内的饭香和刺鼻消毒水的味道,低眉收敛了神色,转瞬又恢复了往常的冷淡平和,一身疏离、生人勿近。
夕阳渐渐平西,流云翻飞,晚霞似火;落日余晖无情地推开城市车水马龙的热情挽留,挥别灯火璀璨的夜生活,头也不回地奔向天际线下的那片浩瀚深渊。安辰正面朝窗外,背对着一口气炫完满腔耿直的怒火、恶气还未消尽的欧仲霖;而万事过脑过心却不过夜的欧仲霖,一通畅快发泄过后、一脸牙疼地看着安辰心事重重形单影只的消瘦背影,竟又从心底生出了些许刚才应该好像似乎是自己言语过激了的愧疚感来;此刻相距不过数米的二人都相安无事地静默着,仿佛隔着千沟万壑;随着凉风涌入病房,带来空气中湿润且清甜的花香和果香,气味的撞击犹如战场的厮杀,外卖盒中飘出的米香味终是节节退败并散去,只余高级病房里的消毒水味,变得更加浓烈苦涩。
稍许,安辰微微侧过脸,但目光仍旧凝望着远方模糊的琼楼玉宇和火树银花,他挺直的腰背仿佛在诉说,不论是两天前和还是刚才,他身上转瞬即逝的脆弱感,统统都是欧仲霖的错觉。安辰应该是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想好了该如何面对他人突如其来的关心;他用理所当然的语气,平静地、淡淡地询问欧仲霖今天是否要做笔录;而后安辰也不等欧仲霖答应一二,不知是强撑着面子给自己找补还是变相地给欧仲霖解释,自顾自地、竟用有些谨小慎微的语气和措辞,详细地说明了10月7日晚的具体情形和经过;其中经过市局唇语专家鉴定解读出的部分基本上内容属实准确,而安辰又补充了卢桓到底持枪面对他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之类的细节,两方拉扯中处于弱势一方的安辰竟然能绝处逢生,为自己挣得一线生机,最后几经折腾才转危为安,从几天来未有败绩的卢桓手里硬生生地扳回了一局。
据回忆,当晚卢桓被安辰“请进”屋后,他先是毫不避讳、甚至得意洋洋地承认了自己已经连续杀害了周润衡、崔慕柏、韩亦萱三人的行径,明确告知安辰他即将“有幸”成为第四名死者。而卢桓在书桌对面坐下来后,又提及9月28日那场“预告信”一般的占卜结果,说自己这是亲自上门来给安辰反馈占卜情况了,更是以一副胜利者的心态来嘲讽是安辰输了、而自己赢了;一阵颇为自得的炫耀过后,卢桓也不再打哑谜,开门见山地说明为何自己要把最后一个珍贵的目标名额“浪费”在安辰身上;原来,在卢桓无处发泄怒火的扭曲内心,安辰一开始没能成功劝阻崔慕柏的害人之心、随后还将他推荐给了韩亦萱的“转单”和“推脱”行为,也是一种变相的助纣为虐、为虎作伥,此等祸害将来必成大患,绝对不能就这么轻易地被放过。而安辰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占卜师,直到那天那时那刻,才知道一个心如死灰的穷途末路之人,其迁怒范围竟然能如此之宽阔、脑洞回路竟然能如此之崎岖;而安辰若要是想要未卜先知地在执业过程中自保,自己明里暗里的副业还得是个合格的卫道士和领路人,时时刻刻都得谨记劝人向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面对卢桓步步向前的咄咄逼人之势,在9月28日的占卜之后已隐隐预料到过不了几天卢桓必定再次上门找茬的安辰,尽量先稳住心神、不动神色地在脑中谋划应急之策;虽然在看到崔慕柏的尸体之前,完全没料想到自己将面对的会是性命之忧,但安辰心下很快便有了计较,他反而先声夺人、再次利用卢桓注定失败的预测结局挑衅刺激卢桓,言语中极大地破坏了他所剩无几的自尊心、挑战了他的全部骄傲;心中胜券早已在握的卢桓自然是不甘心输掉“最后一局”,而且在录制那段安辰“忏悔”和“求饶”的临终视频之前,他既不想也不能那么痛快地就一枪毙了他;之后就和唇语专家在视频中解读到的内容一致,卢桓在安辰的多次刺激之下,一时的不服气和心血来潮让他和安辰打了那个最终导致他全面败落的“赌”,才有了欧仲霖第二天上午在抽屉里看到的那些牌卡和后面跌宕起伏的剧情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