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气鼓鼓地去另一间藏刀室了。
尹云晖耳根清净了很多。听阿云哗啦哗啦地翻着刀,他莫名很开心,原来剑门村的人都觉得他和杨悠雁是天生一对。
整理乱刀会花费时间,但也是个梳理内心的机会。尹云晖先将刀匣摆好,再一柄柄找着地上的刀。有不少刀匣内盖上刻着刀主人的生平,他都一一看了。随着一层层的刀匣垒起,尹云晖仿佛也经历了一代又一代,心情舒展许多。
他发现,这些刀匣的主人,也没几个登上少侠榜的。
那些人中,有人想赚大钱,有人只想安安稳稳活着,有人想建功立业,还有人想开辟自己的刀法。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路上耕耘前进,有人实现了愿望,有人一生都在实现愿望。
还有的人仿佛是被命运开了玩笑,要么在成功前夕功亏一篑,要么永远无法做成想做的事情。其中一人写了很多随笔,字里行间都充斥着调侃:
“廿四日。听说妖界北昌王要和宗主会盟,只有六段以上的弟子能参会。可惜北昌王没有眼缘,只能与风流倜傥的我擦肩而过。”
“六日。刀宗又成为了江湖宗主,我又没登上少侠榜。落榜的弟子们哭成一团,吵得像是在猪圈里。我的笑声像是猪圈里唯一的一只鹅。”
但随笔的主人并非毫不在意。他也想年少扬名,也想流芳百世,可惜他越努力,命运便越打压,最后才化作半分无奈、半分轻盈的玩笑话。在零散的纸页中,尹云晖也看出了他的野心、他的不甘,与他最后的认命。
此人最终离开刀宗,成了亲,像大多数人一样放弃习武、维持家用,平淡地过着日子。这段时期的随笔很少,再往后翻时,他像是变了个人,风格陡变:
“刀宗覆灭那年,吾妻身死。村人不让立坟,我背着她的尸骨翻过三座山,坟上不敢写真名,身旁只剩了她的刀。我已空无一物。若能庇护数千弟子生存,告慰先师与诸位憾死之同门,不枉颠沛此生。”
直到看见落款的署名时,尹云晖才知写信的不是旁人,竟然是那以自己性命作为结界、封锁住整个刀宗的末任宗主。
当他想要成为传奇时,命运一次又一次地打断他的脊梁骨,让他认清自己,将那些不切实际的愿望化为自嘲。
但他最终成为了传奇。
尹云晖又翻看了几个刀匣,许多名字都曾如雷贯耳地传遍人界。有人以少胜多大破魔军,有人以智谋解除魔族的离间,有人征战一生却走到枭雄陌路,也有人像这位末任宗主般,跌宕一生,才换得最后一次燃烧——甚至在生前,都不为人知。
在那些轰轰烈烈的事迹面前,谁也不会在意他们是否登上过少侠榜。
而有了那些轰轰烈烈的事迹......他们所遭受的一切不平,不忿,竟都成了“宝剑锋从磨砺出”的注脚。
尹云晖的心中起了波澜。
——与长达百年的人生相比,少侠榜算得了什么,一时的失意又算得了什么?
而当他抬起头时,才发觉刀匣如山般层层叠叠,不知不觉间,竟然整理了一半。
他像是经历了无数次轮回后一瞥,顷刻之间,豁然开朗。
原来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原来,每个人都曾畏惧、痛苦、失败、迷茫,每个人都曾叩问命运,而那些坚持不懈寻找自身意义的人,都将答案凝聚在时间中,留给后世以震撼的回响。
尹云晖再度感受到了心潮的澎湃。这次没有诅咒,没有对命运的反抗,他如此契合地与前辈们共鸣,感受到了万千生命顽强生长的震撼。那一瞬间,在他的眼前,似有无数草木从匣中破土而出,长成了名为刀宗的参天大树。每方刀匣都是一处树枝,向着无法企及的天穹努力。
这种生命仿佛寄生在刀上,流入他的血脉,随他的胸口潮汐起伏。
他突然想:刀宗不可能灭绝。
一个有生命力的人不会被打败,一个有生命力的宗门,不会死亡,只会无数次死灰复燃。
“如果真的如此......”尹云晖喃喃着,“这个振兴刀宗的人,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一念及此,他像是被闪电击中,脑中“嗡”地一声,只剩了一片让人震撼的白光。仿佛有仙人在他额前一点,他浑身颤栗地看着满目刀匣,仿佛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使命。
是啊,为什么不能是他?
他走了这么远,从刀庄到扬刀门,不放弃任何一个学刀的机会。抛去所谓的诅咒,他一直都在如刀宗的人般努力生长,不是吗?
他看见了。看见自己的根随着刀宗扎在地下,看见千千万万人都曾如他一般迷茫,却打破了这层外壳,奔向更广阔的山海。他走过的路,许多人走过;他在旷野中的疾呼,千百年前有过答复,千百年后也会有回声。
这就是......他的使命吗?
尹云晖如同叩拜神明一般,朝着层层刀匣叩首。起身的刹那,眼中滚下了泪水。
“刀宗不该绝。”他喃喃着,“刀宗一定不会灭绝。前辈们,我都看见了。”
离开刀冢时,尹云晖的心情好了许多。
他对杨悠雁道:“阿雁,我想通了,我要继续参加八宗会盟。是输是赢,我都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