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段时日锁链加身,自由不再,每天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睡觉、静坐和吃饭,这张床,简直就是他每日空耗时光的好伙伴,熟悉得很。
於若世闻言并不恼,他思忖片刻,慢慢踱步到床尾,俯视着唐落,眼神却柔和,没有因俯视的角度而带来威胁力,若有深意道:“冬留去岁,春意朦胧,偏院里的梧桐树正在发新芽,园子里也有许多早开的花朵,公子若是无聊,看看也是不错的。”
偏院……唐落心不在焉地思索,那似乎原来是囚他的院子,但是距离宋陨星的主院很近很近,所以一应设施齐全,很是奢华。
他在里面住了几天,那时院中梧桐尚且单薄零落,枝桠上的小芽惧冷,不肯露头,角落里的小花园中住着些名贵花束,搭了透明棚帐精心呵护着。
很漂亮的一个院子,唐落至今不理解,竟然就那样暴殄天物,做了囚禁战俘的牢笼,住了他,又住了洛雾……
等等,洛雾?
洛雾!
对啊,听眼前这位名为於若世的人说,洛雾现下应该就是住在那个院子里。
那於若世那番话,是允他去瞧瞧洛雾的意思吗?
唐落倏然掀开薄毯下榻,待看到於若世那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要看穿他的眼神,又有点不好意思,垂眸捏捏指尖:“我想出去走走。”
“属下陪着公子。”於若世满意点头,亦步亦趋地跟在唐落后面。
天光大亮,朝雾迷蒙。
春意绵绵,昨夜里一场带着些微寒意的小雨,今日晨起空气湿润,唐落站在门槛外一步,犹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这一困,就是数月,再见阳光,明媚透亮,心生欢喜。
难得孩子心气,唐落脚步间的雀跃肉眼可观,他还记得这是敌军将领的府邸,行走间警惕、谨慎之色仍浮于脸颊,但见身后的於若世安静跟着,不曾出言,于是行动间又愈发大胆起来。
上将府邸奢华大气,虽不至于是金碧辉煌赛比皇宫,但也差不多了。
所谓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不外如是。
不一会儿,初初沐浴阳光的好奇劲消散了,两人慢慢走向那处分外熟悉的偏院。
偏院与主院隔着一道圆形拱门,青墙白瓦,镂空型的木制圆门,还未靠近,就能隐隐约约瞧到里面的光景。
院子里,房檐下,并排站着两个身形相仿的青年,一个一身戎装少年肆意,一个一袭白衫病骨消瘦。
身着白衫的洛雾伸手接住屋檐落下的雨水,微凉的寒意使得他不自觉地缩了缩手指。
接住的水滴太多,它们时时刻刻在向下逃离,一些还顺着那节白皙的腕子滑向臂弯,慢慢地浸透衣袖。
衣袖湿答答的黏在身上,不大好受。
突然,身体一暖,有人为他披上了一件轻薄、裹着暖意的大衣——那是军衣外袍。
衣服是温少安的,他身高体壮,肩臂也宽大,对略显瘦削的洛雾来说却很宽大,甚至有些挂不住。
温少安看到后,犹豫地捻了捻指尖,克制着,心里却毛毛躁躁的像起了大火,又像月夜下无声静寂的海面,随风而动,愈克制,愈波涛汹涌。
终于,忍不住表露怜惜与爱意的温少安帮洛雾拢了拢外衣,又顺手抚到前襟处,将扣子系了起来。
“晋医师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拉回你的性命,你,你不要辜负他的努力。”温少安做好那一切,别别扭扭地转过脸,道。
洛雾这才将目光上移去瞧身边这人。
男人很高,朦胧灰暗的晨曦下,显得眉目锋利冰冷。
高大的身躯,发达的肌肉,是普通人看见了就会畏惧远离的类型。
可是偏偏,这人又长着一张表面上看分外无辜的圆脸,眼睛的形状也是圆圆的,他十七八岁的年纪,脸颊两侧还有些不太明显的奶嫖,肉嘟嘟的,如果笑一笑,不难想象会很可爱。
浮于表象的天真无害者,却是黑暗中伺机而动的毒蛇猛兽。
“你知道的,你治好了我也没什么用。”洛雾没有拒绝温少安的好意,他心安理得地缩在大衣里享受着温暖,冷眼看温少安疲惫不堪的眉眼,作幸灾乐祸姿态舒心玩笑。
温少安苦涩地扯扯唇角,硬生生挤出一个很难看的笑容,他道:“我只是想治好你,而已。”
“啊……”洛雾拖着长长的调子,他长得不高,根本不能在身高上占据优势,但此刻他看温少安的眼神分明是高高在上的逗弄小猫小狗的玩味,“那再好不过了。”
不在乎生死的人,当他除了一条命外一无所有时,因为不怕失去什么,所以就不怕再遇到什么。
无畏故无惧。
此时此刻,洛雾早就看清了形势,唐落都尚且如此落魄,那么他大约此生也无法再回到故国。
既然如此,余生又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