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猛然安静下来。
模糊的景观也随之褪色,融入漆黑的空间中,唯有一点嫩绿愈来愈亮,甚至在那抹金色暗淡下来之后也不曾褪色。它一点点攀爬,从根系开始消失,然而顶端却一直缓慢向上,直至最后,尖端的枝叶轻轻碰了一下极高的天空,猛地向后颓然落下,彻底消散的瞬间,时谨看到了太阳。
原来那就是太阳。
时谨被刺目的光线扎得眯起了眼,泪水本能涌了出来,她似哭似笑,心想,这原来是太阳吗?
原来它和明珠灯盏是相似的,却比后者明亮百倍,炽热又带着温暖的橙金色,一晃又仿佛能看到各种色彩,一层一层叠起斑斓的彩光,充斥着万物生长的勃勃生机。
时谨不由停在原地,感受着灿金色的温暖。她恍惚生出几分永远停留在这里的冲动,然而也只有一瞬,她就清醒过来,笑着摇摇头:“这下,就是见了风行,我也有话可说了。”
她毫不犹豫迈步,越过那片光明,重新投入前方的阴影中。
……
大地在剧烈震颤,圣祠外的血河如同被煮沸了一般翻腾着,风声在林间呼啸,撕扯着摇摇欲坠的树木,黑云沉沉下压,仿佛天空也即将坠落,挤压生灵最后的一丝空间。
时谨站在悬崖边上,回过神,看到族长带着人从小路上来,侍从排成两列挤在狭窄的道路上。
“为何非要走这条路呢?族长,你看,这么多人,他们走不下去了。”
族长静静盯着她,眼神似有不解:“你跑了这些天,性格变了许多。”
时谨莞尔:“不算变,本该如此。”
族长道:“那些蛊惑你的人,已经被我处置了。现在跟我回去,既往不咎。”
时谨一阵恍惚,逐渐反应过来时,浓烈的悲伤蔓延至心间。也是,她看到的幻象虽然与圣龙祠有关,连接了现实,几乎真的要将她留在了幻境中。
但从一开始,她跳入的就不是回溯时光的通道,而是虚假的幻想。可现实如此,即便在幻想中,她也无法圆满。
时谨低头摸了摸怀中,手指触及陶埙光滑冰凉的表面,才冷静下来:“没关系的……只要你们在我身边。”
风行和她的朋友们,一直都在。
“我不回去了,”时谨说,“我不认可你的做法,不过,我们都希望族群延续下去。但愿英魂永存。”
时谨没有再浪费时间,转身两三步上前,一跃而下。
族长在猝不及防间完全没来得及阻拦,他脚下一晃,完全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就栽倒了地上。
大地几乎要翻过来倒扣在天空上,掠过的风发出一声声濒死般的哀鸣,所有人都惊恐地发现,天空真的压了下来,翻滚的黑云越靠越近,散发出令人恐惧的不详气息。
然而,在某一刻,它忽然停滞不动了。
所有的一切都戛然而止,紧接着,一声低沉的龙吟从悬崖之下传了上来,音波仿佛蕴含着某种能量,径直撕开了黑雾,露出深不见底的漆黑内里。
不过片刻,只听哗啦一声,滔天水柱涌了上来。血河的水依旧猩红暗沉,散发着不详的气息,只是很快,水幕渐渐剥离,露出清澈见底的水龙。它腾空而起,猛地甩尾,将附在身躯上的杂色抖落,巨大的水龙不断向上、向上,一层层犹如莲花般绽放的水花从它身上落下,向大地散去一阵靡靡细雨。
水龙高昂着头,每向上一步,黑雾就被逼退一步,直到最后,几乎盖住大地的黑雾又重新退回了天际,龙首偏头,缓缓拧过身子,长尾抬起触到额心,那水雾一般空灵透明的水龙便凝住了,腾地一声,以它为中心,炸开丝丝缕缕的灿金色水光。
这层水光将黑雾推开、吞噬,最先露出一抹白,随后像是漾开的水一般,浓郁的蓝色填满空白,波浪般缓慢推向远方,只偶尔留下一丝一片未能填满的空白,点缀天空单调的蓝。
水龙又一次仰天长吟,这一回大雨倾盆落下,冲刷掉经年沉寂的泥泞脏污,流进血一般的河流中,于是水声也跟着应和龙吟,逐渐变色、透明,露出堆满白骨的河床,温柔地抚过亡者的身躯。
终于有人从震撼中回过神,喃喃疑问:“这是我们的神龙吗?”
“不……”族长望着天际,默默闭上双眼:“……是我们的同胞。”
在与他们遥远却又不算遥远的地方,一个个游走于黑雾边缘的活尸停了下来,它们仰头看向天空,空洞的眼眶中忽然燃起橙黄色的火焰,白骨与灵魂一同被温柔的亮光消弭,那张僵硬的骷髅脸上,隐约显出了面容平和的少年模样,望着天轻轻一笑后消失不见,唯有眼中的火焰仍在跳动。
火焰微弱渺小,然而却又成千上万个火苗在空中轻轻晃动,它们连成一线,在最边缘圈出了一个完整的保护圈,腾地燃起了与天比高的火墙,灵魂之火熊熊燃烧,缓慢上升至天边,与水龙相接时,龙身由虚转实,鲜红的颜色凝聚在一起,变为了耀目的灿金色。
金龙猛一甩尾,从天边飞过,所到之处草木疯长。天钟缓缓敲响,它在最后的黑洞前盘旋,头尾相接,停在半空中,逐渐凝实褪色,待那层灿烂的金色散下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后,挂在天空中的,依旧是柔和温暖的明阳。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