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阿父被歌玛捉走,身首异处。
齐长宁会公开歌玛罪状,将她枭首示众,这是对曾为大阏氏的歌玛,最严厉、也是最羞辱的处置。
但对雪霁而言,这样远远不够。
“小骷髅,小骷髅!”车外,遥遥传来熟悉的声音,焦急呼唤:“你见见我,见见我啊!”
那是雪霁曾无数次听到的称呼,如今却如一记重锤,敲在心头。擦去泪水,雪霁推窗露出一道缝隙,对跟在车旁的初一花道:“大居次来了,找个地方,我们说说话。”
风起处黄叶翻飞,雪霁站在一处废园中,微风吹起长发,初一花守在她身侧,其余侍卫皆留于园外。
玉苏阿踏入院中,许久未见,往昔飞扬肆意的大居次变得消沉苍白,焦躁中带着惴惴。她快步走到雪霁面前,“噗通”跪下,拉住雪霁裳角,仰起头,无限谦卑地恳求:“雪夫人,我大大技不如人死于沙场,我不敢怨恨陛下,只想求雪夫人在陛下面前进言,饶我阿囊性命。”
素来骄傲的玉苏阿,毫无犹豫向曾经的贴身婢女不断磕头,每一下都重重发出声响:“雪夫人现在什么也不缺,我没有可以打动夫人的东西,只望雪夫人念在往日情分,大人有大量,原谅我阿囊做的错事,放她一条生路。”
“只要免除死罪,所有活罪皆愿接受。”玉苏阿匍匐在地,向西戎最低微的奴隶那样,探头亲吻雪霁鞋尖:“我愿代阿囊接受处罚,什么样的处罚都可以。”
低到尘埃里。
雪霁像被烫到一样猛然缩脚,慌慌张张连续后退,险些撞到初一花,被初一花扶了一把才勉强站稳,硬邦邦道:“你起来……起来说话。”
“耆善败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封地,没有供奉,没有财富,也没有人听我的,只有过去和小骷髅的一点点友情。”玉苏阿摇头:“雪夫人,我不起来,你说我无赖也好什么也好,只要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玉苏阿只有这一个办法,赌雪霁放不下她们的友情。
雪霁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酸胀:“大居次该不会以为,我还会被你那套朋友的说辞束缚吧?”她轻声道:“歌玛折磨杀害我的父母,你是她的女儿,我们不可能当朋友。”
玉苏阿倏然抬头:“不当朋友也可以,雪霁,我给你当贴身婢女,当奴隶,当牛做马,只要你饶阿囊一命,我当什么都行!”
“歌玛坏事做绝,为了第一美人的虚名,杀死许多无辜之人。”雪霁摇头:“玉苏阿,你想跪就跪吧。因为肉苁蓉被杀死的牧民、因为年轻美貌被抓走杀死的奉神少女、因为和你同一天生日就被灭族的部族,他们没有跪下来为自己求情、为家人族人求情的机会。”
转身,雪霁向初一花道:“没什么可说的了,走吧。”
两人向园外走去。
玉苏阿盯着雪霁纤细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抽出袖中藏着的匕首,起身飞扑向雪霁——最后的办法,挟持雪霁为人质,救出阿囊!
初一花倏然转身,一把扭住玉苏阿手腕,磕飞她手中匕首,反手一记耳光打在玉苏阿脸上。
伴随清脆的巴掌声,玉苏阿脸颊肿的老高。
“这是为了我族人打的。”初一花狠狠道:“要不是看在雪夫人面上,我现在就杀了你,歌玛的女儿。”
一记耳光扇出玉苏阿积累的恨意,她对着雪霁背影大喊:“我当初不该救你,不该给你肉苁蓉,就该让你死在沙漠里!”
雪霁如同没听见一样往前走。
“阿囊说的对,齐兴治也说的对,”爱她的人都已不在,玉苏阿泪流满面:“你图谋不轨,一直在装,等着设计害我……”
“放开她吧,”雪霁未转身,背对道:“我们走。”
初一花挥手甩开玉苏阿,追上雪霁。
她们身后,玉苏阿瘫倒在地,崩溃大哭:“阿囊……”
“小骷髅,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你。”
“还有齐长宁!”
雪霁上了车,靠着车壁,恍恍惚惚。
玉苏阿,心上花,她的第一个朋友,雪霁最珍视的友情,愿意为了玉苏阿冒险,哪怕看到黑熊也会不顾一切冲上去。
恍如隔世,再不可追。
一名尚方监打扮的人急匆匆跑来,对初一花说了些什么,初一花眼中忽然布满雾气,她缓了片刻,走向车辇。
“禀报夫人,”初一花低声道:“歌玛疯了,对着镜子抓烂了自己的脸,最后亲手抠出眼球,失血过多……她的身体被虫蚁啃噬,不成全形”
说完,初一花重重吸了一口气,仿佛压抑着泣血般的痛声,阖目片刻,单膝跪地:“属下擅作主张,命尚方监之人远离牢房。”
“在夫人探监之前,我便命人放入几篓喜食血肉的毒虫。等夫人一离开,我就命人打开虫笼……只要闻到血味,它们便会蜂拥而上,万蚁噬心,痛不欲生。”
“歌玛是被活活咬死的。”
“歌玛虽死,犹不足以抵偿所犯万一。”
“初一花愿领一切责罚,无怨无悔。”
雪霁静静听着,肩膀轻颤,缓缓捂住面孔,泪水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阿母,歌玛疯了,亲手毁了自己的脸,挖了自己的眼睛;
阿父,歌玛被虫蚁啃噬,活活痛死,死无全尸……
良久后,车厢内传出带着轻微抽泣的声音:“……你做得很好,没有罪……你做了我想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