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宋家宅院内。
青幺强忍着眼泪给孟韵上妆,一画一描,眉眼勾勒极其精致。这副认真庄重的样子,倒像孟韵真的在今日出嫁一样。
这边刚上好妆,宋家的婢女立即便把准备好的金银簪环并一顶硕大的珠冠呈上来。
青幺见状,眼泪流的更凶了。
孟韵挥手让其他人退下,把青幺拉到自己面前,替她揩掉眼角的泪珠,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今日你家娘子是去做好事。有道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怎么还哭成了这样?”
“娘子,我不想你去。”青幺委屈巴巴地说着,小嘴快要撅上了天,她抽抽巴巴道:“要不,还是我去吧,万一——”
孟韵摇了摇头,耐心叮嘱道:“好了,我走之后,你赶紧回铺子里陪着孙妈。我担心这事瞒不过她的眼睛,万一我有个什么好歹……”
青幺急了,“娘子!”
“好,我不说这些。”孟韵温和一笑,面色却愈发沉重。
“总之,你和孙妈要早做打算。嫁妆和养老的银钱,我都替你们准备好了。唯有我阿耶阿娘那边,恐怕还得请我阿兄出面,方可安顿。”
说着,孟韵心里陡然生出一丝愧疚。
饶是心里已经做足了准备,她却越发觉得对不起她的阿耶阿娘。
明明才从焦家出来,安生日子没过几天,这就又陪着谢轻舟去干玩命的买卖。
但,只等走完这遭,她欠谢轻舟的,大概也差不多能还了。
道理二人都懂。
因着还在宋府,青幺不敢放声哭,只抬起手臂狠狠捂住嘴,重重点了几下头。
“我不要娘子的钱。”青幺冷静下来,咬着唇瓣,哑声道:“谢大人那么有本事,你们肯定会平安无事。我和孙妈在铺子里等娘子回来!”
孟韵强忍着哽咽应了一声“好”,替青幺抚了抚额前的碎发,神情颇为不舍。
这时,门上传来三声叩门声。紧接着,谢轻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吉时到了,宋娘子上轿吧。”
孟韵深吸一口气,很快错开了眼。
青幺紧闭了一下眼皮,脸颊立刻滚下两行清泪。
孟韵转向铜镜中的自己,朗声道:“有劳大人通传,我即刻便来。”
话音甫落,门立即被人推开,接着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老媪,留下其余的婢女在门口等候。
青幺睁着泪眼往外看去,楚容一身婢女打扮,正朝她望来,机灵地眨眨眼睛。
这厢,老媪已经走到孟韵身边,见到盖头还端端正正躺在莲花如意漆盘中,眉头立刻皱起。
老媪挥了挥手,示意青幺出去;青幺不愿,孟韵朝她轻摇了摇头。
想起自家娘子的嘱托,青幺红着眼,一低头冲出了门。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孟韵不禁长出一口气,指甲狠狠掐了掐虎口。
正伸手去拿漆盘中的盖头时,老媪已经率先将盖头拿起,搭在自己的臂弯。
孟韵偏头去就,只见那老媪直直朝她看来,琥珀色的瞳仁泛着淡淡的星光,目光坚毅温柔。
这样一双眼睛,怎会生在老媪的脸上?
几乎是瞬间,老媪朝她露出一个她感觉极为熟悉的笑容,粗粝的手指顺带替她正了正金珠耳珰。
雪肤香腮,红唇乌发,金珠耳珰衬得佳人容色倾城。
孟韵樱唇微张,听着外头“谢轻舟”催促的声音又起,瞬间福至心灵。
她知道这人是谁。
老媪看她眼中情绪变化,立即冲她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不等多看,那老媪便已将盖头蒙在了她的头上,以只有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别怕。”
果然是他。
此言一出,孟韵仿佛凫水之人寻到一叶扁舟。盖头之下,明艳的小脸莞尔一笑。
当时众人看着,孟韵只无声地点了点头,纤纤玉手搭在老媪臂弯,由他稳稳当当地送上了花轿。
*
按照水贼的要求,晨光熹微之时,送嫁队伍便出宋家。等到码头渡口之时,天光已然大亮。
正好是约定的时辰。
宋家女是救父出嫁。为了怕惊扰官府、惹来绑匪撕票,鞭炮唢呐一律不用,一队人马冷清上路。
同为女子,孟韵不得不庆幸,幸好此刻坐在花轿中的是自己。
她将手扣在轿沿,摸着冰冷滑·腻的木头,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感伤。
对宋家女来说,这根本就是一场飞来横祸。明明可以与心爱之人长相厮守,却不得不穿上嫁衣,孤身上路,只为了深入虎穴,换取父亲平安归来。
幸好,宋家碰上的是谢轻舟。
花轿稳稳当当停了下来。渡口风大,轿帘乍然被风吹起,露出孟韵匆匆涂上蔻丹的手指。
老媪压低声音,提醒道:“渡口风大,等下上船时娘子可要小心盖头,别被风吹跑了。”
听着熟悉的声音,孟韵无声弯了弯嘴角,身子立刻坐得端正:“多谢大娘提醒。”
旁人听着是宽慰之语,孟韵却知道,这是他们之间早就已定下的暗号。
果然,不出一息,花轿外面立刻响起了厮杀的声音。
刀剑乒乓互砍、厚重的箱笼打翻、男人女人呼救哭喊……各色声音混杂在一起。
孟韵心里跟着一紧,死死攥着袖子里藏好的匕首。
终于,轿子不远处的“谢大人”高声喊着一声又一声“撤退!撤退!”水贼们一浪高过一浪的大笑声逐渐便大,其间夹杂着阵阵急促的马蹄声和狼狈退散的脚步声。
很快,花轿四周安静如鸡。
此刻,孟韵的额头已经浮起一层冷汗。
外头越安静,遗留的慌乱她更可以想象。
怪不得谢轻舟说这里很危险。
接着,孟韵忽然又慌了起来,老媪呢?!
就在这时,外头又传来了一声“别怕。”
老媪还没走——他还在。
孟韵的心再一次安定下来。
“谢大人”撤走后,水贼们一哄而上,将花轿团团围住。连带着包围的,还有宋家的管事、婢女,以及花轿后头那一车又一车的嫁妆。
整个码头重新恢复平静。四周静悄悄的,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正中的那顶轿上镶着东珠花轿。
为首的水贼脸上有一道从眉到耳后的刀疤,他率先跳下马,身后跟着跳下两三个黑衣随从。
他走到轿子前,朝轿子里面的人恭恭敬敬地鞠上一躬,粗声粗气道:“夫人在上,小可贺兰……贺鹰这厢有礼了。”
身后的人捅了捅为首的刀疤脸,那人便立即改口自己叫“贺鹰”。
贺兰……贺鹰。
那群跪在地上的人当中,有人眼中有精光闪过,凉薄的嘴角下意识跟着重复了一遍。
花轿中的人当然不应。
贺鹰玩味地笑着,鞭子一甩,地上啪嗒一声,拉车的马儿受惊,接连嘶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