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拉尼安慰道,“你也说是前人了。要体谅一下对方,毕竟我们的祖辈造成了不少伤害。”
勒维倔强的不愿意承认这一切。他咕哝了几声表示委屈,随口问,“这是哪儿?”
斐力曼刚好站在附近,闻言顺口答道,“这是欧罗巴海。”
“什么?”德拉尼失声叫道。勒维吓了一跳,还以为出现了海怪,紧张兮兮的四处打量。
德拉尼局促地捏着衣角,他脸色发白,看起来非常糟糕。勒维不明所以,不过仍然体贴地说,“哥们儿,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要不要来杯面包酒?”
斐力曼不知道什么时候拿了一支杯子,里面盛满面包酒,他走过来递给德拉尼。
德拉尼接过杯子,低声说了句“谢谢”。斐力曼不着痕迹地打量他的神色,猜测道,“是不是……十年前的欧罗巴海难?”
德拉尼猛地抬起头,他紧紧盯着斐力曼,目光灼灼,“你知道?”
真是个聪明又敏感的男孩,斐力曼在心里叹息了一声,没有说出实情。如果德拉尼知道那是继承者做的,或许心里会埋下仇恨的种子。作为幸存者,他完全有理由去仇恨——谁也不能否认十年前那场欧罗巴海难完全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海洋里的大事,我们都知道,毕竟伊克雷尼属于大海。”斐力曼巧妙地说,拍拍德拉尼的肩膀,“喝点饮料吧,不用害怕,白船绝对不会出现事故。”
德拉尼勉强点点头。勒维看了看斐力曼又看了看德拉尼,想问但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白船行使得很快,一路没碰见其他船只,平静无波的在海面上行驶,让人感觉不到时间。可能被欧罗巴海勾起了不好的回忆,当船身再度下沉时,德拉尼控制不住地紧张起来,虽然经历了好几次白船的沉浮,可波多黎各海沟足足有三万多英尺深——这可和之前的沉浮不一样。
勒维站在他身旁,无声地陪着他,德拉尼紧绷的情绪奇异的被安抚了。白船沉默地下潜,他眼看着光线从明亮到斑驳,变成一片晦暗后又沉入一片漆黑,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压抑像黑色的丝带缠绕着每个人。
当白船终于触及海沟最底部的时候,随着一阵轻微震颤,海底扬起数不清的泥沙。令人窒息的束缚感终于散去,大家仿佛经历了劫后余生。勒维抱着自己的手臂打了好几个哆嗦才缓过来。
德拉尼趁没人注意,把被汗水湿透的手心在裤兜里擦了擦。
斐力曼站在甲板中央解释道“海沟底部压力巨大,虽然结界隔绝了绝对压力,你们的身体仍然存在本能反应。今天是第一次,你们亲身感受了这些,以后白船会开启水元素的治愈力量抵消这种不适。”
他话音刚落,一股清凉涌入众人身体,残余的不适感消失了。
光明永远拥有逼退黑暗的力量。白船在一片浑浊中散发着淡淡的银白色光芒,像一轮灿烂朝阳,撕裂黑暗,喷薄欲出。
再微弱的光芒,也会给人对抗黑暗的勇气。
衬着白船散发出的光,德拉尼赶紧跑到船边,他抓住栏杆,将身体探向外面,努力想看清海底的样子,还有海瀑布在哪里。然而他却失望了,船外只有灰蒙蒙的一片。
“抓紧栏杆!抓紧!”
当听到斐力曼声音的时候,德拉尼下意识扭头,然后看到斐力曼高高地站在船头,伸出左手对着船身前面的地面,一道刺眼的光芒从掌心出现,射入坑坑洼洼的海底。光芒射出的速度太快,甚至来不及照亮周围,像一把飞刀插入地底。
德拉尼甚至觉得听见了大地的哀鸣。
海底开始剧烈震颤,浑浊的灰色还没来得及消散就被光芒切割成两半,露出一道狭长黑色缝隙,犹如伤疤。
勒维看得心惊肉跳,“他在干什么?”
德拉尼紧紧盯着缝隙,肯定地说,“打开‘门’,这就是‘门’。”
海水像沸腾了一样咆哮,而白船不为所动,仍旧缓慢滑向黑色缝隙。这景象看起来简直像自杀,德拉尼死死抓着栏杆,连呼吸都停住了。
船头只花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抵达了黑色缝隙。这一瞬间,刺眼的银白色光芒从船底边缘射出,随即船体颤动了两下,开始非常缓慢的、微微的倾斜——白船要强行插入这道缝隙。
“简直疯了!他想杀了我们吗?下面是什么?岩浆吗!”勒维惊恐地大喊。
他喊出了许多人的心声——球鼻艏前端已经没入缝隙,并将缝隙撑得越来越大——德拉尼能感到岩石移动错位,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轰隆隆的冲击着他的耳膜。
随着裂缝越来越大,更多光芒争先恐后地射出,在黑暗中足以让人短暂失明。德拉尼紧紧闭着眼睛,他知道那不会是岩浆,可他无法克制内心的恐惧。原本漆黑一片的海底被照得清晰明亮,但没人顾得上去看,虽然船体倾斜的过程实际上很缓慢,但对站在甲板上的人来说幅度却十分明显,所有人都死死闭着眼睛抓着栏杆不敢松手。
“这简直糟透了!太可怕了!”勒维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挤出来的,他的脸色在光芒中惨无人色。
德拉尼勉强睁开眼看了一眼身旁的勒维,毫不怀疑自己的脸色一定一样糟糕。
当船身的倾斜超过九十度的时候,女孩子们吓得尖叫起来。虽然他们的脚还牢牢踩在甲板上,跟被磁铁吸住了似的,但这完全无法让人安心。当船继续倾斜的时候,德拉尼无比确定他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觉得自己看起来一定像个滑稽的倒吊人。
勒维的脸涨得通红。他的双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了栏杆,此刻吓得哇哇乱叫,“该死的,该死的!我要掉下去了!我要死了!”
他双手胡乱挥舞着,肚皮也露了出来,看起来凄惨极了。
“勒维!勒维!你的脚还在甲板上,不会掉下去的!”德拉尼大声安抚勒维,不过似乎没什么用,他觉得勒维可能根本听不到,因为后者脸都憋红了,正鼓着一口气仿佛在较劲似的。
倾斜过了一百度以后,翻转的速度加快了许多。万事有利就有弊,虽然煎熬的时间变短了,程度却变本加厉——他们像要被甩飞出去似的,德拉尼从没这么渴望能坐下并系上安全带。
在俗世的游乐场,三百六十度翻转都算常规项目,但环境不同心态自然也不同,他们太惊慌了,没人注意到白船只翻转了一百八十度重力就奇异的消失。众人本该头朝下呈倒立状,看起来却与往常无异。
“勒维,你还好吗?”
德拉尼担忧地看着勒维,后者看起来快要吐了。他自己也没好到哪去,他觉得胃差点被甩出来,和心脏撞在一起,咚咚作响。
勒维用手撑着膝盖,咬着牙没吭声,只点了点头。天知道他的腿软的像面条,真怕一开口就会丢脸地跌坐到地上。
德拉尼放下心来,又看向斐力曼。他发现斐力曼垂下左臂,对甲板方向隔空做了一个按压的动作,仅仅如此,这艘船就像火箭升空一样缓缓动起来,大家突然意识到被忽略的现状——白船正被巨大的水流自上而下冲击着,这和之前在海里沉沉浮浮可不一样,像无数把长剑当头刺下。新生们不由自主靠在一起,一个个瑟瑟发抖。
白船缓慢地上升,每一秒钟他们都觉得当头而下的水流更猛烈了,大概斐力曼撤掉了结界的隔音功能,巨大的水流声充斥着每个人的脑袋,轰隆隆的声音更是吵得人耳鸣,德拉尼觉得自己可能聋了。
更糟糕的是水流的冲击使船身不停地颤抖、摇晃,仿佛随时会被击落。
“该死的!这该死的是什么!”勒维大声喊道,莫名有点凄惨。事实上鬼哭狼嚎的不止他一个人,但他们彼此听不见,轰隆隆的水声吞没了一切。
“这是海瀑布。进入‘门’以后,要先穿过海瀑布,才能进入伊克雷尼。”
斐力曼的声音清晰在每个人耳边清晰地响起。德拉尼在颠簸中抽出一秒钟扭头看向船头的斐力曼,他大概是唯一没有受到影响的人,抬头看着倾泻而下的瀑布不知在想什么。
“什么?我们为什么要该死的……从瀑布底下往上走!该死的!就不能从……瀑布旁边吗!”勒维简直要疯了,他不明白为什么要选这么虐的一条路。
这回斐力曼没出声。德拉尼渐渐冷静下来,思维重新回到了他身上,显然这是唯一的路,也是一条安全的路。
颠簸和轰鸣声虽然吓人,适应了就会发现没什么大不了。紧绷的气氛缓和下来,惊惶从新生们脸上褪去,在剧烈水流中等待着这一段行程结束。德拉尼从斐力曼身上感受到一丝紧张。这很奇怪,他甚至连斐力曼的脸都看不清楚,却清晰地察觉到他的紧张。
他很困惑,想问勒维有没有注意到斐力曼的反常之处,然而勒维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外面的海瀑布上,德拉尼只好作罢。白船已经上升到足够的高度,所有人都在等待白船冲出海瀑布的那一刻。那感觉很奇妙,在痛苦、害怕、惊慌中,时间会被拉长,痛苦会被放大,不安也会被加剧。但此时此刻,德拉尼清楚地知道,每个人心底都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期待——
期待破水而出、重见天日的那一刻,也期待伊克雷尼像画卷一样铺展在所有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