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为太子之前,谢桐曾是排行第三的皇子。
先帝虽然好色昏庸,然子嗣并不算多,直至驾崩之时,只共有过三个皇子、两个公主。
谢桐就是排行最小的那个皇子,头上有两个皇兄,一位皇姐,大皇兄与他年纪相差二十岁有余。
太子之位空悬多年,不过在谢桐还小时,朝廷上下公认先帝最为属意大皇子,毕竟平日先帝荒废朝政,都是由大皇子协助众臣处理各项政事。
大皇子才能平庸,性格也颇为古板无趣。但谢桐还是几岁的幼童时,记得这位皇兄曾带着他出宫玩过。
只可惜,这江山被先帝糟蹋了数十年,早已满目疮痍,大皇子遇事优柔寡断,在一次致命的决策判断失误后,先帝龙颜大怒,将这个“废物”儿子发配去了西南,封了个安昌王了事。
此后,安昌王只在先帝驾崩时回京过一趟,其他时候都龟缩在他的西南,全然不敢触新掌权的闻端霉头。
至于谢桐那野心勃勃的二皇兄,在谢桐成为太子的当年,就被以叛乱罪斩了头,还是闻端亲自代笔写的朱批。
比谢桐大几岁的皇姐早已择婿,出宫另外建府,常年居住江南;
今年尚只有十六岁的皇妹,则钟情于游山玩水,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人影。
谢桐如今在宫内,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当久了,谢桐万万没有料到,闻端竟然会开口问他昨夜为什么没有睡好。
谢桐:“……”
闻端不提这事还好,一提起来,谢桐不可避免地回想起昨夜那场混乱荒唐的梦境。
梦中的文字里,他有了很多莫名其妙的“CP”,还不停地被CP另一方……
谢桐垂在袍袖底下的手攥了攥,逼迫自己从愤怒中清醒过来,尽量表现得毫无异样:“无事。”
“朝政事多,朕夜半多思而已。”谢桐道:“算不得什么大事。”
闻端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倒是起身离开了书案后,踱步而出。
“听闻你在朝上训斥了几个办事不力的臣子。”
闻端顿了顿,淡淡道:“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谢桐觉得闻端肯定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朝上朝下,到处不都是他的眼线?
连自己夜半惊醒也能第一时间得知,谢桐有点想冷笑,那些殿内侍奉的宫女、藏身在暗处的关蒙等侍卫,全都是闻端的眼线吧?
当初还是太子时,谢桐对这一切尚且能忍耐,但如今当了天子,忽然间就不想忍了。
“老师难道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
谢桐蓦地开口,看也不看闻端的脸,径直往书案走去,草草扫了一眼案上的折子,随手挑了一本来看。
不出所料,上面尽是些阿谀奉承的废话。
递到他谢桐面前来的折子,怎么会有真实的内容?
怕是朝臣们回府后,才将那本真正的“奏折”,派人悄悄递到闻端府里去,等闻端批示吧。
“南边水患严重,今日朝上,工部却瞒而不报,朕治了工部尚书的罪。”
谢桐拎着那本折子,回身狠狠一甩,把金红为底的奏折摔在地上。
御书房的地面铺了狐狸毛制成的软毯,奏折砸在上面,却依旧被摔得四分五裂,有一半甚至直接飞到了闻端脚下,啪地撞上男人垂落的袍角。
因为没有上朝,闻端只着了一件简单的素白圆领袍,外罩黑色大氅,整个人看上去气质冷冽。
谢桐摔的那本奏折,险些将闻端长袍一角砸烂,足见用的力气之大。
“朕在朝上一而再、再而三地问是否有事要奏,底下却皆是一群只会阿谀奉承的饭桶,就和这递上来的折子一般,全是废话。”
谢桐微微仰起下巴,与较他高了半个头的闻端对视,目光锐利,丝毫不逞让:
“太傅打理朝政多年,这些蠢材却满堂都是。闻太傅你说,朕究竟该治谁的罪呢?”
一室寂静。
片刻后,闻端垂了下眼,动作极其缓慢地俯身,将地上那本支离破碎的半本奏折捡了起来,拿在手里。
“是臣之过。”他缓缓开口道:“圣上息怒。”
自从谢桐踏进这间御书房以来,这是第一次听到闻端唤他圣上。
“水患一事,工部尚书刘黔在五日前曾禀过,臣已派治水能臣赶赴东南,不日便可抵达。”
闻端将那半本折子拿在手中,轻轻敲了几敲,不紧不慢陈述:
“圣上首日上朝,刘尚书或许以为此事已有解法,不必再向圣上禀报。请圣上看在他连日为水患操劳的份上,免了对他罚俸三月的处置。”
果然,闻端根本就知晓朝上发生了什么。
即使他不在朝上,也有大把的耳目向他传递消息。而现在这句话,是要谢桐收回谕旨,不再处罚他闻端的党羽。
谢桐攥着的拳更紧,语调也更冷:“朕如今是天子,天子一言九鼎,岂有收回成命的道理?”
“还是说,太傅认为自己的话比朕更管用?”
“臣并无此意。”
闻端没有一点慌乱,依旧是那副万事掌控于心的神态:“只是圣上初登基,根基未稳,便已因如此小事责罚数个臣子,难免招人妄议。”
谢桐咬了咬牙。
他当然知道现在动手操之过急,原本谢桐并不是不够沉稳的人——只因昨夜的那个梦。
梦里,谢桐通过那些文字描写,清晰地看见自己失去权柄之后的景象,他沦为玩物,抛却来之不易的江山,成为一头只知情.爱的淫兽。
登基首日便有如此离奇梦境,谢桐不免认为,这是上天在警醒自己。
他闭了闭眼,明知得罪闻端后果难以预料,却必须寸步不让,否则一日退让,以后就是日日退让,他已经退了这么多年,不能再——
谢桐开口说:“朕……”
闻端却忽然同时出声:“圣上临朝,刘黔等人确实应该将近日要事再禀报一遍,圣上若是执意要罚,臣等遵旨便是。”
“只是圣上亲理政事不久,此时不应在明面上结怨。”
闻端说:“臣方才在案前替圣上拟好了处罚的旨意,圣上若觉得没问题,在末尾处加盖玉玺印,再令人取走就行了。”
谢桐怔了怔,一时间不知他是何意。
闻端的眸子是纯粹的墨黑,一点杂色也没有,更难在其中探寻显露出的情绪。
在谢桐不解地看向他时,闻端低下眼,神情不变,微微对谢桐一礼,而后道:“臣告退。”
“圣上若是住寝殿不惯,难以入眠,可回臣的府邸休息。”
临出门前,闻端突然又嗓音淡淡道:“圣上还是太子时的居所,臣给您留着。”
谢桐立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才拒绝道:“朕如今已有寝宫,不劳烦老师了。”
闻端离开后,谢桐踱步到御案后,果然瞧见右手边整整齐齐放着三卷明黄的圣旨卷轴。
一一打开后,谢桐蹙了下眉。
闻端确实已经帮他拟好了旨意,字字句句都和谢桐朝上所言的一致,并没有私自给工部尚书刘黔等人减免处罚。
这是什么意思?
谢桐手指抚着明黄卷轴,感到十分困惑。
闻端的亲笔字如其人,字字铁画银钩,如龙蛇飞动,气势透过纸背扑面而来,非常具有辨识度。
若是刘黔等人领了这圣旨,自然能得知是闻端亲笔写就……
思及此,谢桐抚着圣旨的指尖一顿。
那这责罚的旨意,就不仅是自己的意思,甚至也是闻端默许的。
这封圣旨到了工部尚书等人手里,他们就会知道,闻端是同意自己今天早上当众下的旨意的。
这样的话,刘黔等人即便有怨,也不敢再寻由头发作。
谢桐轻轻舒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拧起眉心。
闻端早就知道自己会坚持己见,又何必在刚刚说那么一些似是而非的话?
谢桐捏着圣旨,十分恼怒地心想,或许是看自己新帝登基,春风得意,故意过来给人添点不痛快……
下一刻,御书房外,罗太监尖着嗓子传话:“圣上,简相、林将军求见。”
*
闻端坐着轿回府。
朝廷上下,只有闻端有乘轿出入宫内外的权利,这是闻端掌权时的老规矩,谢桐登基后,似乎是忘了收回这项特权。
轿夫脚力沉稳,轿辇几乎不见晃动,闻端神色散漫倚在其中,半晌后,从袖中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半封被谢桐狠狠砸到他脚下的奏折。
闻端把这半个折子捡了起来,出门时没还回去,谢桐竟也没发现。
折子是个五品官员递的,满纸阿谀奉承,看了实在令人讨厌,也难怪谢桐发那么大火。
闻端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抚过那折子参差不齐的断处,指腹有细细的刺挠感,就和刚刚御书房里那个眸色明亮,咬牙忍耐的人一样,长着满身的刺。
“真是长大了……”
微不可闻轻喃出声,闻端抚摸着那折子的断裂面,暗叹一口气,很无奈地勾了一下唇角:“……还挺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