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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番外:苏文(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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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轻轻点了点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说道:“是啊,一听说西直门有卖螃蟹的,她早饭刚一落肚,就火急火燎地出门了。依照她那性子,不挑到满意的,肯定不会回来,估计还得好一会儿呢。”

“螃蟹?”如晋微微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恍然,轻轻拍了下额头,感慨道:“瞧我这脑子,今天是重阳节,可不正是品尝河蟹的好时候嘛!”

我笑着摆了摆手:“不是河蟹,她心心念念的是海蟹。咱们要是想吃河蟹,周边随便哪个市场都能买到,还犯得着跑那么大老远去西直门?”

“海蟹?”如晋吃了一惊,眉头微皱,“这个时候吃海蟹,咱北京又不靠海,价格肯定贵得离谱,这也太不划算了吧!”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苦笑着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宠溺:“嗨,昨天我们一家三口聊起重阳节吃螃蟹的事儿,儿子就随口嘟囔了一句‘河蟹吃起来总归是没有海蟹鲜美’,没想到你师母就上了心,今天一大早非要去买海蟹,拦都拦不住。这一年下来,我算是看透了,当妈的要是宠起儿子,那股子劲儿一上来,还顾得上划算不划算,满心满眼就只有孩子的喜好了,旁人真是一点辙都没有。”

如晋的眼睛骤然一亮,抬手猛地一拍额头,满脸都绽放着兴奋的光彩,语气中带着几分懊恼和满怀的欣喜:“苏老师,您看我这记性!一进门就顾着和您叙旧,竟把恭喜您喜得贵子这事给忘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您知道吗,四月初何九盈老师到我们系参加学术会议,我请他吃饭,席间他对您家公子赞不绝口,说他入学不到一年就震动了北大校园。我刚在门外,仔仔细细品味了他题写的匾额和楹联,上房这几间屋子的墨宝,想必也是他的手笔吧?那书法笔力与才情,一看就不同凡响。再说,能被苏老师您认于膝下,品性肯定纯良。哎,他现在在哪儿呢?我好不容易来趟北京,一定要见见这位大名鼎鼎的章海天。”

望着如晋那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听着他对海天毫不吝啬的夸赞,我的心里满是欢喜与骄傲:“要是没去图书馆,他下第一节课就能到家。就算去图书馆看书,中午也会回来吃饭。”说到这里,我顿了顿,语气中带着几分关切:“对了,如晋,你这次来北京,是参加会议,还是有其他工作上的事儿?怎么事先都没跟我吱个声儿?”

如晋连忙摆了摆手,语气中带着几分歉意:“这次来北京是洽谈一个合作项目,原本之前都已经谈妥了,谁知道又横生枝节,我只能临时跑这一趟。原计划是今天上午收尾,所以买的是晚上的火车票。结果昨天晚上事情就顺利解决了。”他说到这里,语气变得轻松起来,眼中带着几分笑意:“我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抽空来拜访您,所以一大早我就赶过来啦!好不容易来趟北京,怎么也得见您一面吧!”

我脸上的笑意愈发浓烈,眼睛弯成了月牙,兴奋地拍了拍如晋的肩膀,语气中满是热忱:“哎呀,这太好了!你不是晚上才走吗?正好留在这里吃中午饭。海天下午也没课,我们爷俩陪着你好好小酌几杯。咱们痛痛快快聊上一下午,把这些年没说的话都补上!”

如晋连忙推辞,语气中带着几分谦逊和关切:“苏老师,吃饭真不用了,您和师母平时也忙,哪能再给你们添乱?海天眼瞅着也该期中考试了吧,正是得抓紧时间复习的时候,怎么能因为我耽误一下午的时间?得知你们一切都顺顺利利的,我就放心了。我就想见见师母和海天,心里记挂着他们,见了也就踏实了。”

“瞧你说的,如晋啊,来我这竹吟居,怎能不吃一顿饭就走?”我佯装不满地瞪着如晋,特意提高了音量,语气中带着几分调侃和不容拒绝的坚定,“何况今天是重阳佳节,我怎能让你‘独在异乡为异客’呢?怎么着,当上武大中文系主任,是瞧不起我这个小院儿了,还是看不上你苏老师了?”

“哎哟,苏老师,您可千万别这么说,我哪敢有一丝那样的想法。”听到我这番明显调侃的话语,如晋的脸上依然染上一丝窘迫,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和妥协,最终叹了口气,脸上的窘迫被一抹温柔的神色替代:“好好好,我留下,我留下还不行吗?唉!”他长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心里也一直盼着能和您一家好好聚聚,尤其是想见见海天。以前您总念叨孩子的事儿得讲究缘分,我实在太好奇,他到底是怎么和您二老就投上缘了。您都不知道,年初接到您的来信,我们一家子兴奋得不得了,捧着您寄来的全家福翻来覆去地看。父亲还特意拿出他自酿的菊花酒,说要好好喝几杯庆祝。他说您这么多年的遗憾可算补上了,还夸海天一看就有苏家人的风骨,纯粹善良,正直坦荡,宁折不弯,和您就是一家人。哪像他,儿子明明是亲生的,却……”

如晋突然住了口,笑容猛地僵在脸上,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哽住。紧接着,一抹惨痛的神色迅速爬上他的眼角眉梢。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下意识伸手想要支撑,却一把抓住了凉亭的柱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把手指抠进柱子里。他的肩膀剧烈起伏,似乎在竭力压抑着内心翻涌的情绪。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平静下来,胸膛还在微微起伏,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血色,但那抹惨痛已渐渐消散。他缓缓转过头,神色愧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对不起,苏老师,我失言了,也失态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才恍然想起,如晋的父亲秦教授去世还不到两个月。他是在九月初刚开学的时候走的,可消息传到北大,已经是一个月之后,还是武大历史系的一位教授来参加学术会议时带来的。这位教授和如晋家是邻居,据他所说,秦教授走得极为突然。前一天两人见面时还谈笑风生,第二天上午,秦教授就突然倒在了自家花园里。听到这个噩耗,我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接下来的好几天,我都辗转难眠,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秦教授在那动荡十年里独自清扫图书馆的身影。在风雨飘摇的艰难岁月里,他为了给我和如晋撑起一片学术的晴空,不惜荒废自己宝贵的十年时光。这份恩情重如泰山,而我还没来得及报答,他却匆匆离去,叫我怎能不悲痛万分。

得知消息的当晚,我赶到严主任家中,借他的座机给如晋打了电话。电话里,如晋的声音异常平静,他对我和严主任的慰问一一致谢,却不愿意多谈,只是说一切都过去了,若日后有机会相见,再与我详谈。那时,我心里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在别人家里也不便多问。此刻,看着如晋这难得一见的失态模样,再联想起之前秦教授来信中隐隐透露的他们父子间长期积累的矛盾,我几乎可以断定,秦教授的死必定另有隐情,而且这件事给如晋带来的打击,肯定是毁灭性的。我仿佛能看到他内心深处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也不知道时至今日是否已经愈合。这一切,让我的心里满是难以言说的痛楚。想到这里,我不假思索地一把抓住如晋的手臂,恳切地说:“走,如晋,跟我去茶室。你有五年没品过竹吟居的茶了吧。咱们还像从前那样,泡上一壶香茗,在袅袅茶香里促膝长谈,把你心里的话都一股脑儿地倒出来!说个酣畅淋漓!”

如晋的眼眶陡然泛红,嘴角却一下子咧开,露出一个感动而欣然的笑:“好哇,苏老师,正巧我给您带来一盒湖北名茶恩施玉露。这茶我在武汉常喝,不过没有竹吟居老井的井水浸泡,这五年喝什么茶都没滋没味的。如今又重归这里,怎能错过咱竹吟居独有的茶香?”

于是,如晋像以前一样,随着我走进那间他熟悉的茶室。泡上一壶恩施玉露后,在袅袅茶香中,他果然毫无保留地道出了秦教授去世的始末缘由。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他讲起他们父子由来已久的矛盾,这种矛盾在他当中文系主任这三年中越积越深,像一根紧绷的弦,随时可能断裂。他讲起矛盾爆发的那个周一的夜晚,妻女回娘家小住,他在参加一个不得已的应酬后疲惫地回到家里,却被秦教授从头到脚地痛骂,言辞犀利,句句戳心。他讲起自己在忍无可忍时,终于犀利地反击,言辞同样毫不留情。那一刻,父子之间的裂痕再也无法弥合。他讲起接下来的三天冷战,父子俩如出一辙的倔强让两人在同一屋檐下竟没见一次面,没说一句话。那种压抑的气氛,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他讲起自己终于下定决心与父亲沟通,站在父亲卧室的门外苦苦解释,饱含血泪的声音中满是恳求与无奈。然而,父亲始终不肯把门打开,只让他从自己亲手抄写的《归去来兮辞》和《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做出选择:要么辞官不做,要么断绝父子关系。他讲起自己在剧烈的颤抖和巨大的痛苦中,却一秒钟都没有犹豫,抓起《与山巨源绝交书》,摇摇晃晃走进自己的卧室后轰然倒地。那一刻,他的心仿佛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是愧疚,一半是绝望。他讲起那个彻夜难眠的夜晚,父亲书房的灯光也亮了一整夜。他听着父亲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他讲起第二天他早早离家,没有勇气以一个背叛者的身份面对父亲,却在上课时接到了妻子的电话,跌跌撞撞赶到医院时,只看到父亲那张惨白的脸和那双到死都不肯闭上的眼睛……如晋说得很坦诚,每个细节都毫无保留。说到动情处,他的声音会颤抖,眼泪会无声地滑落。说不下去的时候,他会默默埋头喝茶,待挨过汹涌的情绪后继续说下去。我默默地听着,情绪随着他的讲述剧烈地起伏波动,紧张、激动、酸楚、疼惜、心痛……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在我的胸膛中不断地搅动翻涌,让我一颗心一直在不停地颤抖着。可是,我却没有插一句言,也没有打断过他一次,只是默默地为他续上一杯又一杯的茶,在他情绪波动较大时握住他的手,在他最痛楚的时候走过去心疼地揽住他的肩膀,让他在我怀里静静地流泪,也把自己的泪和他的泪流在一起。

终于,在饮尽整整一壶茶后,如晋结束了那段痛苦的回忆。他缓缓抬起头,眼眶微红,眼睑仿佛被一层沉重的阴霾笼罩,透出难以消散的疲惫与憔悴,好似刚刚从一场漫长而艰辛的跋涉中归来,每一寸肌肤都写满了旅途的劳顿。然而,他的目光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不再有讲述时的颤抖与悲恸,取而代之的是一泓深不见底的宁静,宛如暴风雨过后平静而深邃的湖面,虽波澜不惊,却藏着无尽的过往。这种平静让我既欣慰又心折。我注意到,在刚才那番沉痛的讲述中,如晋即使在痛楚到浑身发抖时,也未曾失声痛哭。我深知,这绝非他故作坚强的隐忍与掩饰。只要走进这间茶室,无论他平日里多么精明干练,都会卸下所有的防御与伪装,将内心深处的脆弱与无助毫无保留地袒露在我面前。他的平静,意味着他真的从这致命的打击中走了出来,心中那道巨大的创伤已然愈合。尽管每次触碰仍会带来丝丝痛楚,却不会再裂开,更不会鲜血淋漓。我曾经历过父母罹难时那种撕心裂肺的悲恸,那痛苦如影随形,折磨了我二十多年,直至那个秋雨蒙蒙的清晨,在海天温暖坚实的怀抱里才得以彻底释放。不过我清楚,父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在拼尽全力护佑着我,我们之间没有丝毫的隔阂与怨怼,唯有无尽的爱与思念。可如晋的情况却截然不同,他与秦教授爆发了如此惨烈的冲突,秦教授直至离世,都未曾理解和原谅他,满心都是怨恨与憎恶。我想起如晋描述秦教授去世那天早晨的情景,他因不敢面对父亲而仓皇离家时,最后一次看到父亲的模样:“当我走到楼下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书房的窗户。于是,我看到玻璃后面映出了一张苍白的面孔,那是父亲的脸。我第一次发现,父亲的脸竟如此苍老,苍老的脸上写满疲惫,而那阴沉的、咄咄逼人的目光,即使隔着厚厚的玻璃,也能感到充满了怨恨与愤怒!他就用这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盯着一个多年的仇人。这目光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仍然滴着血的心上。我发出了一声呻吟,连忙逃亡似地离开了那里。可是,我逃开了父亲的目光,却永远也逃不开那目光中的怨恨与谴责!”当我听到这里时,觉得自己的心都在滴着血。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如晋一直深深地爱着自己的父亲,多年来父子相依为命,共同走过风风雨雨的经历,让那种敬爱、感激和眷恋与日俱增,远比一般的父子之情更加深厚牢固。面对父亲的强势以及父子间因人生理念不同而日积月累的矛盾,他也一直尽量忍让、迁就与回避。可如今,父子间的缘分竟以这样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戛然而止,这对本就压力重重、如履薄冰的如晋来说,无疑是一场灭顶之灾。无论他多么坚强,面对这样无法弥补的遗憾与创痛,都不可能轻易释怀。我不禁暗自思忖,他究竟经历了怎样炼狱般的痛苦挣扎,才得以走出这团如浓雾般让人窒息的阴霾呢?

“如晋,”我再次轻轻握住他的手,只觉自己的声音和目光都在微微颤抖,“这种折磨与煎熬,你……你到底是怎么挺过来的啊?”

如晋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抬起头,目光中多了几分回忆与思索:“苏老师,实不相瞒,父亲的去世,对我来说的确是一场毁灭性的打击。您也知道,父亲为了我,做出过怎样的牺牲。没有他,就没有现在的我。他含辛茹苦地培养了我,最终我却义无反顾地背叛了他。在父亲去世后的几天内,无论在清醒时还是在睡梦中,我都觉得父亲的目光在盯着我,一会儿是窗户后面那无比愤怒与憎恨的目光,一会儿是灵床上那死气沉沉却不甘心的目光。每次,当我从噩梦中,被这可怕的目光惊醒时,就会觉得地狱的深渊在我的脚下张开了。那真是我生命中最脆弱最无助的日子,我每天都在绝望和崩溃的边缘徘徊,甚至觉得自己恐怕下一秒就要撑不住了。直到一个朋友问了我一句话:如果父亲没有去世,一切可以从头开始,我是否会改变自己的选择。”

“你不会,绝对不会!”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话一出口,才惊觉自己的反应竟如此迅速,连我自己都来不及细想缘由。“如晋,这么多年,我太了解你了。从你求学时,我就从你身上看到了那种‘以天下为己任’的远大抱负和深沉情怀,一直以来,你都渴望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有所改变、有所担当。上天好不容易给了你施展拳脚的机会,你怎么可能半途而废?”我微微顿了顿,目光紧紧锁住他,情绪愈发激动,“这些年,你一路走得太不容易,经历了多少旁人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每一次都咬着牙挺过来了,为的就是武大中文系的老师和学生们,为他们营造一个纯粹的学术环境和氛围,那是你倾注了三年心血才打下的坚实基础啊!你怎么可能为了秦教授一个人,就把这一切都毁了?别说给你一次机会,哪怕再给你十次八次甚至更多的机会,我都敢笃定,你的选择只会有这一个!因为这是你内心的坚守,是你一生都不会放弃的理想啊!”

如晋眼中刹那间涌起层层感动,那目光炽热而深沉,宛如一汪被暖流激荡的湖水:“苏老师,这么多年过去了,您始终是最懂我的那个人。”说罢,他仰头长叹,胸腔里溢出的气息仿佛裹挟着无尽的感慨:“您说得对,或许,这就是当初我即使心在滴血,却仍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地选择《与山巨源绝交书》的缘由。可是,在父亲刚离世的那段混乱日子里,负罪感和内疚感如影随形,我不假思索地将自己置于罪人的位置,内心被自我谴责填满,甚至未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若不是朋友当时抛出那个问题,我恐怕还在自责的泥潭中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后来,我给了朋友和您一样的答案。朋友听后,只对我说:‘既然如此,您还有什么可自责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您不过是舍鱼而取熊掌罢了。’”

刹那间,我对如晋口中提及的那位“朋友”,从心底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激之情。我知道,正是这句话,如同一束光,穿透了如晋内心长久以来笼罩的阴霾,让他从无尽的自责与悔恨中逐渐挣脱出来。“是啊,如晋,你的朋友说得没错。既然别无选择,就不要为此自责和后悔。”我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真挚而坚定地看着他,“平心而论,在这件事情当中,你所做的每一个决定、每一个举动,都经得起最严苛的拷问。回顾你们父子相处的这四十多年,作为儿子,你该尽的所有本分都尽心尽力地做到了极致,甚至到了最后,你还站在父亲的房门外,苦苦地解释、哀求。秦教授的离去,根源并非是你的所谓‘背叛’,而是源于他太过固执。他完全可以坚守自己的人生理念和生活方式,可他不该强硬地将这些一股脑儿地强加给你。这,才是导致他最终走向悲剧的致命原因。”

“是啊,我的朋友也这么说。”他平静而略显疲惫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抹温柔。那温柔很淡,却像是穿透阴霾的微光,将他整个人都柔和地包裹起来。“要是没有这位朋友,我可能早就被这沉重的打击压垮了。那段日子,我觉得自己像是在黑暗里打转,怎么也走不出来。不过,就像我之前在电话里跟您说的,一切都过去了。虽说留下了巨大的、无法弥补的遗憾和伤痛,但谁的人生能没有遗憾和伤痛呢?只要这些不干扰我的生活,不成为我向前走的阻碍,就没什么大不了。”他轻轻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历经沧桑后的释然:“或许从另一个角度看,这种遗憾和伤痛也成了我的铠甲,就像手上磨出的厚厚的老茧,虽然不美观,却能在我拼搏的时候给我保护。苏老师,您真的不用为我担心。人生里最艰难、最黑暗的时刻我都熬过来了,我想以后不管遇到什么风雨,我都能坦然面对,勇敢前行。”

他的眼中浮现出一种坚毅而笃定的光芒,那光芒犹如破晓的晨曦,穿透了长久以来笼罩在他周身的阴霾与疲惫,让他整个人都焕发出一种别样的神采,仿佛重新注入了力量与希望。看到这一幕,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还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吗?”我依然有些不放心地问。这件事太沉重,也太敏感,一旦传出风声,哪怕只是捕风捉影,对如晋都会产生难以估量的负面影响。毕竟在旁人眼中,他是雷厉风行、无坚不摧的武大中文系主任,而父子间这般激烈的冲突与遗憾,很可能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成为攻击他的把柄,稍有不慎,便会让他陷入舆论的漩涡,危及他来之不易的事业与声誉。

如晋摇摇头:“苏老师,您放心,这件事除了您、我,还有我那位朋友,再没有旁人知晓,就连念瑶,我都未曾透露半个字。”

听如晋这么一说,我不禁微微一怔,内心泛起层层涟漪。念瑶是如晋的妻子,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考上北大的学生,尽管她只比如晋小两岁,如晋却以老师的身份出现在了她求学的课堂上。他们之间的爱情从校园萌芽,热烈又纯粹,念瑶看向如晋的眼神里,始终交织着崇拜与敬仰。在她心中,如晋就是那座巍峨耸立、永不坍塌的山峰,是她生活里每分每秒都依赖的坚实依靠,这份依赖早已融入她生活的琐碎日常,成为她生命的底色。这些年,念瑶和婉清一样,把家里的大小琐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全心全意照顾着如晋和女儿,让如晋能毫无后顾之忧地投身事业。可她与婉清又截然不同,婉清性格坚韧刚强,能与我并肩应对生活的风风雨雨;而念瑶更习惯躲在如晋的羽翼之下寻求庇护,她的安全感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如晋的坚强。也正因如此,如晋明白自己不能有丝毫软弱的表现。无论在外面遭遇多少烦恼、痛苦和心酸,他都选择独自默默承受,在家里始终以一副无坚不摧的姿态面对念瑶。即使念瑶察觉到他情绪有些异样,他也总是装作若无其事,用云淡风轻的微笑巧妙地掩盖内心的波澜。他深知,自己是念瑶的避风港,一旦自己表现出脆弱,不等他倒下,念瑶首先就会被那绝望的预感击垮。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对如此沉重又敏感的事情,如晋势必对妻子选择了隐瞒。可他却对那位朋友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这份信任,实在是令人震撼。如晋一向谨慎,能让他如此放心地敞开心扉,他们之间的情谊与默契,必定深厚到了极点。这样的友情,在如晋的人生中,无疑是极为珍贵的存在,也让我对那位未曾谋面的朋友,多了几分好奇与感慨。

“如晋,”我轻声问道,“你的那位朋友,也是武大中文系的吗?”

如晋轻轻颔首,应了一声:“嗯!苏老师,她几乎和您一样,知晓我一路走来的每一分艰辛,明白我内心深处的每一丝苦涩,看穿我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外表下藏着的脆弱与疲惫。在她面前,我就如同在您面前一样,无需任何的隐瞒与伪装。那些藏在心底最深处的话语,我都能毫无保留地倾诉出来;无论是痛快淋漓地放声痛哭,还是嬉笑怒骂地宣泄情绪,都无需顾忌。”

他微微眯起眼睛,像是陷入了一段温暖的回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和您这间满是茶香与温情的茶室一样,她也有一方专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每当我的灵魂被痛苦、忧伤、愤怒、委屈、失望、辛酸、胆怯、忧郁等如乌云般浓重的灰色和黑色情绪反复折磨,直至疲惫不堪、摇摇欲坠时,我就会如同往昔一次次踏入竹吟居一般,匆匆奔赴她的那方小天地。在那里,我可以彻底地释放自己,毫无保留、毫不掩饰地将这些压得我喘不过气的负面情绪统统发泄出来,让那颗在生活重压下不堪重负的心得以舒缓放松;让那根因长期紧绷而疲惫不堪的神经能够得到充分的休憩与调整。苏老师,毫不夸张地说,对我而言,在武大的她,就等同于在北大的您。她是我在那座城市里的心灵避风港,是我在满是荆棘的人生道路上艰难前行时,唯一能放心停靠、安心舔舐伤口的温暖港湾;是我在茫茫黑夜中,无论何时回头,都能看到的那盏散发着柔和光芒、永不熄灭的希望之灯。”

听了如晋的这番话,我感觉自己心底那根紧绷许久的弦终于彻底松了下来,一颗心也稳稳地落了地。没想到在武汉,如晋竟也能拥有这般肝胆相照、赤诚相待的挚友。尤为难能可贵的是,这位朋友与他同在武大中文系任职。我心里十分清楚,以如晋系主任的身份,要在朝夕相处的同事中结交一位能做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朋友,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就拿严主任来说,自从戴上那顶象征权力的乌纱帽,便好似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绝开来。在系里,他很难再与其他人说上几句掏心窝子的话。即便是和我们这些相识多年、知根知底的老朋友相聚,也只是在生活琐事上倾诉一些肺腑之言,工作中遇到的难处几乎只字不提。而且,由于他那“过于执”的个性,在坚持原则的过程中,甚至无意间得罪了一些曾经的故交好友。哪怕是对待像钱理群那样,由他亲手栽培、忠心耿耿的得意门生,严主任也仅仅是放心地交付一些不宜公开的秘密任务,至于自己内心的苦涩、一路走来的辛酸,以及那些不为人知的脆弱瞬间,绝不会毫无保留地尽情袒露。有时我甚至会想,若如晋真如严主任所说坐上北大中文系主任的位置,他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向我毫无保留地倾吐心声。权力的重担,常常会改变一个人,让曾经简单纯粹的情谊变得复杂微妙。而如今,如晋身边能有这样一位知心朋友,在他承受压力、遭遇挫折时,能给他提供一个毫无保留宣泄情绪的空间,能设身处地理解他的处境,这怎能不让我由衷地为他感到庆幸呢?

“如晋啊,你身边能有这样珍贵的情谊,宛如冬日里的暖阳,夏日中的清风,在你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源源不断地给予温暖与慰藉,支撑着你无畏地走下去。我这心里,实在是既踏实又欣慰。”我感慨万千,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一抹温和且欣慰的笑容,“你务必好好珍惜这段难得的缘分,可千万别辜负了这位挚友。另外,你们同属中文系,平日里相处一定要格外注意分寸。职场之中,人心复杂,一旦让旁人察觉到你们走得过于亲近,不管是对你还是对他,都极有可能招来无端的猜忌与非议。这一点不用我多说,你这小子向来比我精明,自然会把握好这个尺度。还有,”我再次紧紧握住他的手,仿佛要将我全部的力量与信念传递给他,语气中满是恳切与坚定,“放开手脚大胆地干,尽情施展你的抱负,去创造出独属于你的辉煌,打造武大中文系的灿烂盛景。秦教授若在天有灵,看到武大中文系人才辈出,学术成果丰硕,思想火花四溅,定会理解你的良苦用心,由衷地感到欣慰。他会明白,你不是一个背叛者,你和他其实殊途同归,你们虽然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但从未背离过共同的初心与坚守。”

如晋的眼中闪烁着感动的泪光,唇边却露出一抹真挚的笑容。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略带哽咽却又充满力量:“苏老师,这么多年了,还是您的话最能说到我的心坎儿里。您放心,我心里有数,我会带着您的嘱托和希望,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地走下去。”

我心中一阵感动,握着他的那双手又紧了一些。窗外,阳光斜斜射进茶室。光斑在桌面跳跃,照亮了如晋带着释然与希望的脸,也照亮了我们彼此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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