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一惊。海天最后一句话含着多重的分量,我自然完全听得出来。我承认,海天的安排在目前的状况下是最为合理的,可他却为此要承受太多的辛苦劳累。我定睛看着眼前的海天,他的眼眸中透着一丝疲惫,眼周隐隐泛着淡淡的青黑,额前的头发被汗水微微浸湿,几缕贴在脸颊上,往日那自带光彩的面庞也略显黯淡,嘴唇微微有些干涩起皮。这一个晚上他的辛苦忙碌分明是我的数倍,而那种恐惧担忧也不比我少一分一毫,可他却似全然未曾念及自身,满心满眼一心一意想着的都是我们老两口。我情不自禁地抬手,轻轻为他拭去额头的汗珠,又帮他整了整衣领,温声道:“海天,你也别太累着自己,如果撑不住了,随时来招呼我。”
海天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帮我铺好了床,盖好了被子。也许是年纪大了,真的经不起折腾,我刚一躺到床上,倦意便如潮水般汹涌袭来。不多时,意识便渐渐模糊,陷入了沉沉的梦乡。待再睁开双眼,只见晓色已悄然染白了窗棂,晨曦的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交织出一片光影交错的图案。
我心里咯噔一下,急忙翻身起床,目光迅速投向海天。只见他仍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腰背挺直,却难掩满脸的疲惫。他的双眼布满血丝,眼神却依旧专注地落在婉清那条受伤的腿上,时不时还会轻轻调整一下盖在腿上的被子,确保腿部不受丝毫挪动,那认真的模样,没有半分懈怠。看到我起床后,他才缓缓站起身来,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轻声对我说:“苏伯伯,您醒了。”
“海天,你怎么没叫我?”我的声音中不禁有几分埋怨,更多的则是疼惜与愧疚交织的复杂情感。
“看您睡得香,就没忍心打扰您。”海天微微眯了眯布满血丝的眼睛,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正好,您来看一下伯母,我去旁边的成府园餐厅买点早餐。”
“海天!”我忍不住抬高了声调,声音中夹杂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心痛与气恼,“别总这般委屈自己,成吗?你或许觉得没什么,可我与你伯母心里头不是滋味!我们会心疼啊!会……会……”话到嘴边,却发觉任何言语都难以确切表述我心中的复杂情愫。病床上的婉清似乎也被我的声音惊扰,睡眼惺忪地睁开了眼睛。“怎么?海天,你没回去睡觉吗?我说我这一宿怎么睡得那么踏实。你这傻孩子,咋能就这么硬生生地熬一宿啊!”
海天原本就带着些许疲惫的面容又添了几分动容。他缓缓低下头,几缕头发垂落遮住额头,仿佛要将那瞬间的情感波澜悄然掩住。短暂的沉默过后,他抬起头来,脸上挂着明朗的笑容,仿佛穿透窗帘缝隙倾洒而入的缕缕晨光,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苏伯伯,伯母,照顾好你们是我份内的事,是天经地义的,怎么能叫委屈呢?”他诚恳地说,深邃的眼睛弯成月牙,明亮而清澈,“我得赶紧去餐厅买早餐了。再不吃饭,我肚子都要饿瘪了。苏伯伯,您先照看一下苏伯母,我去去就回。”说着,他披上外套,向我们挥挥手,大踏步地走出了病房。
“这孩子,昨天那可是实打实守了一整宿啊。”一位刚刚进来查房的年长的护士望着海天的背影感叹到,“昨晚我这巡视病房,来来回回好几趟,回回都瞅见他在那儿精心照料林老师。他也真会照顾人,一举一动都有模有样,看样子照顾病人也很有经验。特别是对林老师那条腿,真是不错眼珠地盯着,就跟呵护宝贝似的。咱干护士这行久了,啥样的家属没见过,可像他这么上心的,嘿,还真不多见。一看就对林老师的感情特别深,是那种打心眼里的心疼关切,绝不是表面功夫。要不是他管你们叫伯伯、伯母,我这老北京的直性子,一准儿得以为他是您二位的亲儿子呢。”
我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捶了一下,疼得厉害。而在这心疼之中,又悄然滋生出一缕缕酸楚,如同细密的蛛丝,在心底最柔软的角落肆意蔓延。婉清的眼眶早已泛红,她微微颤抖着嘴唇,脸上的表情相当复杂,有感动,也有一份失落与自嘲。片刻后,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哪里有福气能有这样一个好儿子啊!”
护士愣了一下,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这时医生走进了病房。他看了看婉清脚上的石膏,微笑着点了点头:“石膏已固定成型,问题不大。这瓶点滴输完,林老师就能办理出院手续了。不过,出院前有两个重要事项需向你们交代清楚。林老师此次是踝关节粉碎性骨折,好在并非开放性的,但后续调养绝不可掉以轻心,必须保证至少六到八周的绝对卧床休息,之后才能拆除石膏。另外,林老师还存在因轻度营养不良引发的贫血症状,所以在饮食方面一定要着重加强营养补给。特别是卧床调养期间,一日三餐的营养搭配必须丰富且均衡。我稍后会开具一份详细的营养食谱,可供你们参考借鉴。要知道,营养若跟不上,不但会严重影响骨折处的愈合速度,还会给患者今后的身体健康带来诸多潜在风险,绝不可疏忽大意。”
说完,医生又习惯性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出了病房。护士见状,也快步快步相随而去,病房里只剩下我们老两口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婉清才幽幽开口:“老头子,接下来这仨月,咱家的做饭问题可咋整啊!”
我也愁闷地叹了口气。自幼我便极少涉足厨房。以前,家中饮食皆由母亲悉心照料,待成家之后,婉清又一手包揽了全部家务琐事,让我得以安心于书斋之中。如今她这一病倒,剩下我孤军奋战,莫说烹制营养菜肴,便是煮碗面条都勉为其难。唉!我这把年纪,一生专注于古代文学研究,从未想过竟会被这柴米油盐之事绊住手脚。真是应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啊!
“要不,请个保姆专门负责做饭如何?”我小心翼翼地抛出提议,眼神里带着一丝忐忑,声音也没什么底气。
“快别寻思这事儿了!”果不其然,婉清当即不假思索地否掉了我的提议,“且不说一时半会儿能不能请来人,单瞧瞧咱们这竹吟居,是能随便让人进出的地儿吗?祖父和父亲立下的规矩,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已经抛到脑后了。但凡不是知根知底的人,连门都别想进,还想常来常往?做梦!那些修房子、安暖气、收废品的,来那么一会儿,咱们都得小心翼翼、客客气气地紧盯着。现在你说要找个人来,专门负责一日三餐,又买菜又做饭的。先不说她做的东西我能不能相中,光这一天到晚在咱家进进出出的,我心里就不踏实,更别说还牵扯到钱财往来的事儿了。零零碎碎一箩筐麻烦事,我可没那个闲心去折腾,你就别再提这茬儿了。”
我又长叹了一口气。是啊,祖父和父亲一生清高,虽没有看不起人的陋习,却对竹吟居往来客人极为挑剔。婉清口中的“知根知底”,实则要求品行与才学皆能经受住考验,而品行更是重中之重。祖父生前有一位棋友,只是燕京大学看门的一位大爷,然因其为人刚正不阿、豁达豪爽、光明磊落,所以深得祖父赏识,成了竹吟居的常客。反之,那些达官显贵或是社会名流,无论其地位何等尊崇,学识怎样备受赞誉,只要品德方面存有显著瑕疵,便会被婉拒于门外。譬如那位有“总是第一个为时代高唱赞歌”之名、享誉全国的著名作家与学者,曾表露出欲来竹吟居品茗之意,却被祖父以礼相拒。这条不成文的家规延续至今,依旧被严格遵循,“竹吟居门槛高”也成为当初燕大乃至如今北大教师们的共识。此刻若让一个底细不明的保姆入内操持一日三餐,的确有些不大妥当。可这饭总不能不吃啊!“那老伴儿,依你之见,咱们该如何是好?”我苦着脸问向婉清。
婉清低头想了一会儿,也无奈地叹了口气:“我也没个准主意。要实在没辙,就奔食堂打饭去呗,好歹能填饱肚子。但不管怎样,也不能坏了祖父和父亲定下的规矩。”
“可是,你营养若跟不上也不行啊!”我忧心忡忡地说,“当年要不是岳父岳母出了那档子事儿,你也不至于落下这营养不良的病根儿。那会儿你才大二,正值长身体的紧要关头,一下子双亲不在,经济上也断了来源,吃了上顿没下顿,生生把胃给折腾坏了。亏得我父母瞧不过去把你接到竹吟居,不然真不知道会怎样。可惜紧接着又赶上那谁都勒紧裤腰带的三年……现今你这胃稍有不适还闹腾呢。这要是靠着食堂那大锅饭对付三个月,不得把你折腾苦了?你没听见方才医生讲,营养若跟不上,不但伤口愈合迟缓,还会有诸多隐患呢。”
“那你说咋办?”婉清没好气地说,“你又不会做饭,家里的饭谁来做?咱俩总不能喝西北风去吧!”
“伯母,我做!”
一个低沉而坚定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我和婉清皆是一惊,连忙循声望去。海天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了那里,手里拎着豆浆、油条和包子。他大踏步地走进病房,把早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迎着我们诧异的目光,坦然而坚定地说:“我刚才去了一趟医生办公室,该了解的情况都了解了。伯母的营养断不能含糊。医生已经把这份营养食谱交给了我。苏伯伯、伯母,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往后这三个月,竹吟居的一日三餐便交与我负责如何?”
我和婉清一下子愣在那里,好一会才反应过味儿来。“怎么?海天,你会做饭?”我带着几分惊讶与狐疑脱口问道。
“苏伯伯放心,若没有几分把握,我哪敢冒昧揽下此事?”海天沉稳而自信地说,“我父亲早年上大学时伤了肺,身体一直不好,母亲身为中学英语教师,工作也很忙,所以从小我就学着给家里人做饭,一来二去,也琢磨出一些门道。逢年过节,家里来客,也是我和母亲一同掌勺。虽说我拿手的大多是南方菜,可家里常做的那几道北方菜我也能做,口味也能知道个大概。就算碰到不熟悉的菜肴,不是还有伯母在嘛。烹饪之理也是触类旁通,只要有厨艺根基,想必研习起来也非难事,我觉得自己还是挺有信心的。”
原来如此。我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握住海天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摩挲着那一个个硬实的茧子。诚如当时流行的那句话所言,这双手,无疑是劳动者的手,绝非养尊处优者所能拥有。从手上厚厚的茧子便能看出,他平日里不止做饭,家里其他粗活累活也一定没少干。而海天,正是用这样一双粗糙的大手,书写出一篇篇文采斐然的佳作,勾勒出一幅幅意境优美的画作,挥毫出一张张笔走龙蛇的书法,在考场上答出一张张近乎完美的试卷,在篮球场上亦是生龙活虎、力挽狂澜。我实在想不出,究竟还有什么事,是这双手所不能及的。“海天啊!”我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苏伯伯了解你,你向来行事沉稳,从不会轻易应承那些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们老两口对你,那自然是打心底里信得过。可你也知道,操持一日三餐绝非轻松容易之事,尤其还得精心讲究营养的合理搭配。眼瞅着再有一个多月就要期末考试了,这复习任务本就极为繁重,倘若此时再把这副沉甸甸的担子压在你肩上,我们着实担心会把你给累垮啊!”
“是啊,海天!”婉清在一旁接了话茬儿,“伯母可太清楚一天弄这三顿饭得有多难啦。您期中考试成绩那么出彩儿,期末要是因为照顾我,成绩给掉下去了,那帮小心眼儿的学生指不定在背后怎么瞎嘀咕呢!再说了,就算你考试心里有底儿,平常泡图书馆、蹭课啥的,时间也都没多少啦。要是因为我把你的生活节奏全给打乱了,伯母我这心里也过意不去啊!”
“苏伯伯、伯母,你们就放心吧!”海天嘴角露出一抹令人安心的浅笑,声音温和而有力,“我说过,我从来不做临阵磨枪之事,这成绩我心里有数。现在各学科也都快上完课了,等到停课复习阶段,时间就更好安排了。至于蹭课泡图书馆之类的,本来就不是非做不可的。眼下,还有比伯母的身体更重要的事情吗?”
听到最后一句话,我的心猛地一颤,一种震撼与感动交织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这已是我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可对于婉清而言却是头一次。她的眼眶微微泛红,那原本平静的眼眸此时满是动容与欣慰,直勾勾地盯着海天,仿佛要将他的这份心意深深烙印在心底。我深吸一口气,把海天的手握得更紧:“海天啊,你要是这么说,那苏伯伯与苏伯母便承下你这份情谊了。但有一事,你必须要答应我们,自今日起,这整整三个月,你就住到竹吟居里来,西厢房便归你住。那屋子虽说闲置了好些年头,但好在你伯母日日清扫,尚还干净齐整。如此一来,你也无需在宿舍与家中来回奔波,平日里也能有个清静之处研习课业。”见海天面露出犹疑之色,我又果断地补充道:“尤其在夜晚我照料你苏伯母之时,你在旁也能帮衬一二,免得我一人忙里忙外,稍有差池而难以应对。”
“对对对!”婉清急忙接过话茬,满眼都放射着兴奋的光彩,“你就搬家里来和我们同吃同住!你苏伯伯这岁数也不小了,平常压根儿就不沾家务活儿。他一人儿来照顾我,我这心里还真不踏实,就怕我这儿还没咋样呢,他自个儿倒先出了啥岔子。有你在旁边儿守着,我这心里可就有底儿多了。从你们宿舍到竹吟居,这路可不近,眼瞅着就要入冬了,这呛风冷气的,要是再把你给冻病了,谁给我们弄吃的呀?”
海天静静地聆听着我们的话语,脸上原本的犹疑之色渐渐褪去,犹如暖阳下渐渐消融的冰雪。我心下明白,我与婉清最后的那番言辞已然触动了他。待婉清话音落下,他立刻点头应到:“行,等咱回家后,我立刻回宿舍收拾收拾,把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他指了指床头柜上的早餐,“咱们早上先对付着吃一口,中午的饭就由我来做吧。”
“好啊,那我们老两口就好好品一品你的手艺喽!”婉清的这一句话,恰似一阵春风,瞬间让我们仨的脸上都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病房里旋即回荡起了爽朗而欢快的笑声。在这温馨愉悦的氛围中,谁都未曾觉察到,我们仨在提到竹吟居时,竟自然而然地都使用了“家”这个归属感极强的字眼儿。
于是,办完出院手续后,海天迅速联系医院的救护车,将我们仨安然送回竹吟居这个充满温情的“家”。把婉清妥善安顿好,海天便马不停蹄地赶回宿舍收拾物品。我趁着这个空档,精心拾掇西厢房,生起暖炉,把床单、枕头与被褥都换成新的,衣柜和书桌也清理妥当。婉清在卧室里虽无法插手帮忙,对我的叮嘱却源源不断地从窗口传来,一会儿说被褥要多铺几层,别让海天着凉,一会儿讲书桌要擦得再亮堂些,方便海天看书,一会儿又提及角落的柜子可以放些常用物件,好让海天使用顺手,似乎生怕我哪里做得不周到,让海天住得有半分不舒坦,话语里满是对海天细致入微的关怀与担忧。
不到一个小时,海天就回到竹吟居,手里拎着的就是他报到那天提的皮箱,看来真是做好在这里住上几个月的准备。简单归置一下自己的物品后,海天就利用现有的食材,焖了一锅香喷喷的白米饭,做了一大碗白菜猪肉炖粉条,一盘洋葱炒鸡蛋和一盘胡萝卜炒肉片。我留心观察了一下,他做菜的确手法娴熟,干净利落。切菜时手起刀落,白菜丝宽窄均匀,肉片也是薄厚适中,显然对食材的处理极为老道。在烹饪过程中,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且可以两个炉灶同时开火,左右开弓,忙而不乱。不一会儿,厨房中就飘散出诱人的香味儿。婉清在卧室里,一边使劲吸着鼻子尽情嗅着那弥漫开来的香味,一边兴致勃勃地大声说道:“嗯,这股子浓郁醇厚的味儿,指定是猪肉炖大白菜没跑了,里头肯定还搁了粉条。还有这股子味道,准是洋葱炒鸡蛋,洋葱的辛香和鸡蛋的软嫩香混合得妙哇。再闻这带着清甜和肉香交织的,胡萝卜炒的是肉片吧。这味道,地道,纯粹!海天啊,估计这竹林子外面都能闻见咱家做菜的香味儿了,保准能把旁人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
由于婉清行动不便,饭桌便从厨房挪到了我们老两口的卧室。好在两间屋子相邻,倒也未造成太多不便。不一会儿,饭菜一一上桌。米饭粒粒饱满,莹润透亮,散发着迷人的米香。洋葱炒鸡蛋香气四溢,鸡蛋蓬松且色泽金黄;胡萝卜炒肉片亦是色香味皆备,胡萝卜被炒得鲜亮诱人。那碗白菜猪肉炖粉条更是一绝,粉条软糯劲道,吸附着浓郁的肉香与清甜的白菜味,每一口都仿佛能驱散深秋的寒意,带来满满的温暖与慰藉。我迫不及待地每样菜都尝了尝,又扒拉一大口米饭,忍不住夸赞:“海天啊,你这厨艺,与你伯母相较也不遑多让啊!”婉清则对那碗白菜猪肉炖粉条情有独钟,接连喝了好几口汤,又夹起一大筷子菜慢慢咀嚼、细细品味,随后满脸惊喜地对海天说道:“海天啊,我可听说南方人从来不吃炖菜,可我看你这白菜猪肉炖粉条做得太地道了,这哪里是南方娃做的菜,分明就是地地道道北方大厨的杰作。”
海天谦逊地笑了笑:“我这手艺那敢称得上大厨?不过我父母学的第一道北方菜就是白菜猪肉炖粉条。据我那北方的伯伯讲,没吃过白菜猪肉炖粉条,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北方人。南方的大白菜和北方的虽在外形上有些许差异,味道却差不多。后来每当我家做这道菜时,香味能飘满整条小巷,左邻右舍都会被吸引,纷纷来问。后来还真有两户人家跟着学会了,也开始做起炖菜。所以说南方人绝对不吃炖菜,这说法太过片面,但凡真正的美味佳肴,任谁都难以抵挡它的魅力。”
我微微摇了摇头:“白菜猪肉炖粉条哪里算得上名菜?只不过是北方一道最普通的家常菜罢了。好吃不好吃,主要看掌勺者的手艺高下。由此看来你父母和你是尽得你那位北方伯伯的真传啊!往后三个月啊,我和你伯母可就等着享口福喽!”
午饭后,我把三把钥匙递给海天,分别是大门钥匙、自行车钥匙,还有一把能开书房里某个不显眼的抽屉的钥匙。我当着他的面打开那个抽屉,指着满满一抽屉的钞票说道:“家里平常过日子要用的现金都在这儿了。你要用钱的话,随便从这里拿,拿多少都行,我和你伯母对你绝对放心。不过有个要求,家里的花销只能从这儿出,千万别动你自己兜里的钱,一分钱都不行。不然的话,我和你伯母宁可饿着,也不好意思再让你下厨做饭了。”
海天的脸上瞬间掠过一丝动容之色。他郑重地接过钥匙,随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一天起,竹吟居这座历经三代传承的祖宅之中,便多了海天那进进出出的高大身形。每天晚上,他总会来到我们的卧室,与婉清一同商议次日的菜谱。待晨曦微露,他便早早起身,先将整个庭院清扫得一尘不染,继而骑着单车前往未名湖晨跑,然后直奔早市,把一天所需的食材买回来。用过早饭,他便依据课表,骑着车奔赴课堂。若我有课或需前往五院办事,他也会用自行车载我一程。他骑车极为平稳,我坐在后座上,揽住他的腰,将身体靠在他那温热的后背之上,心中总会涌起一股莫名的安心与暖意。若是没课,无论他还是我,都会尽量留在竹吟居陪伴婉清。他不再去图书馆和自习室,也不再去其他系蹭课。即便急需某本书,他也只是匆匆前往图书馆将书借回,而后便径直归家阅读,绝不在图书馆多作一秒的停留。如果我不在家,他会留在婉清身边,就在那张饭桌上看书或温习功课,有时也陪婉清聊聊天。其实不论他是否言语,只要他在身边,婉清便会满心欢喜。她会以慈爱目光久久凝视海天学习的背影,仿若一位母亲,欣慰地看着自己勤奋苦读的孩子。待到我回到家里,海天就会懂事地回到自己的西厢房,把空间留给我们老两口。而需要他搭把手的时候,只要开门喊上一声,他会立刻放下手中诸事飞奔而来。我不久便发觉,他照料病人极富经验,无论遇到什么难题都能从容化解,举手投足皆妥帖周全。有一次,婉清甚至当着我与海天的面笑着说:“海天照顾我,可比你这老头子贴心多了。”
对于这样直言不讳的褒贬,我并未感到丝毫不自在。海天却唯恐我陷入尴尬境地,赶紧接过话头说:“伯母此言差矣。我不过是比苏伯伯年轻一些,体力稍胜一筹罢了。以前在家里时,祖父生病都由我来照顾。祖父生命最后两年不能行走,每天晚上也是我来陪伴和照料他,放了假更是整天和他在一起,慢慢地也就积累出一些经验来。现在也就靠着那些经验来照顾伯母,论及贴心程度,怎比得上苏伯伯与您二十余载的相濡以沫?”
我听后不禁暗暗点头。他曾向我提及,他的祖父于前年离世,祖父生命的最后两年,算来也是他初三与高一的时期。那时学业压力那般沉重,他却依然能够全心全意地照料一位年近百岁的老人。这般孝心,着实难能可贵。
而每到一日三餐之时,海天便在厨房中大展身手,其厨艺竟如他的成绩和球艺一般令人赞叹。他的刀工堪称一绝,处理食材时,切菜切肉动作娴熟流畅,刀落之处,尽显精湛技艺。即便是面对鸡鸭鱼虾这类处理起来较为复杂的食材,他也能游刃有余,每一种都处理得恰到好处。身为南方人的他,的确最开始只会做那几道他家里常做的北方菜。但他勤奋好学且善于思考,遇到不会做的菜肴即向婉清请教,在脑子里琢磨一番后便下厨尝试,做出的北方菜,味道竟出奇的纯正地道,丝毫不见南方人烹制北方菜时的生涩。随着时间推移,他掌握的北方菜品种越来越丰富,到后来竟开始尝试北方的面食,诸如饺子、包子、面条、馒头、花卷、锅贴等,他也都能做得有模有样,口感极佳。得到我们的大力称赞后,海天愈发自信,竟开始尝试为我们做几道自己拿手的南方菜。对于那些他认为北方人容易接受或会喜爱的南方菜,便依循传统做法,原汁原味地呈现出来;而对于那些北方人可能不太习惯的南方菜,他则巧妙地融合北方口味加以改良。经他创新后的菜肴,别具匠心,南北风味相得益彰,常常得到我和婉清的一致称赞。婉清甚至感慨道:“海天啊,就冲你这厨艺,再加上你那股子爱琢磨、能悟透的劲儿,当个顶尖儿的大厨都不在话下。甭管是在南方还是北方的餐饮地界儿,一准儿都能吃得开!”
北风吹散了海棠最后的残叶,小院外的竹林也泛起了点点枯黄,北京的寒冬,已然在深秋之后紧锣密鼓地登场。然而,竹吟居却因海天的踏入,宛如死寂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焕发出盎然生机与融融暖意。
以往的冬天,因为没有孩子的欢声笑语相伴,尽管有着偌大的院子和七间房屋,我们老两口却如两只寒鸦一般,宁愿躲在书房或者卧室角落里,靠着书本取暖,傍着暖炉驱寒,在寂寞中熬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冬。而如今,每当听到海天那充满活力的开门声,还有他把自行车推进院子里发出的轻微碰撞声,以及那声热情洋溢的“伯伯、伯母,我回来了!”我们就会心中一暖,脸上不自觉地浮现出笑容。每当听到他在厨房里炒菜时锅铲与铁锅碰撞的欢快声音,闻到厨房飘出的诱人香味儿,我们会不自觉地放下手中之事,满心满眼都是温馨与期待。每当他轻轻挑起卧室的帘子,端进一道道的菜肴,故意拉长声音笑着对我们说:“伯伯,伯母,开饭了!”那一刻,幸福和满足感在心底油然而生。而当他在饭桌上与我们说说笑笑,分享着校园趣事、畅聊世间百态的时候,我们又会感到生活是如此的充实有趣。我们会和他一起说一起笑,彼此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仿佛真正的一家三口一般其乐融融。甚至他在院子中那轻快有力的脚步声,西厢房中他印在窗帘上的捧卷阅读、伏案写作的身影,都能让我们心里踏实又欣慰。有时婉清会隔着窗户喊上一两声,提醒海天多穿件衣服、把炉子烧热点或者夜间注意把被子盖好之类的琐事。海天总是朗声回答:“伯母,放心吧。这里有暖气还有炉子,比我们江南冬天的取暖好多了!我一点儿都不冷!”这样的一问一答,也让我们感到一种被需要的温暖与幸福。
就这样,海天宛如一轮骄阳,不断散发着的热量,为冬日冷清寂寥的竹吟居带来无限的生机与活力,为我们老两口带来了梦寐以求的天伦之光,让我们在这凛冽的寒冬里,真切地触摸到了家的温暖与幸福,仿佛置身于春日的繁花盛景之中,沉醉不知归路。
可是,我们却深知,待春和景明之时,海天便要告别竹吟居,返回他的宿舍。每念及此,我与婉清心中便会涌起浓重的失落与惆怅,仿若眼前的美好不过是一一种幻境,当它消散时,我们面对的,依然是一片空茫。一次,婉清竟带着一丝期许,可怜巴巴地对我说道:“老头子,您说我这脚伤要是好得慢着点儿,海天是不是就能跟咱多待会儿啦?”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们俩正坐在卧室的饭桌前,等着吃晚饭。隔壁厨房里飘散出一阵阵诱人的香气,让人垂涎欲滴。婉清倚在床头,后背舒舒服服地靠在海天精心铺垫的软枕上,手里捧着暖乎乎的茉莉花茶。那是海天在她刚出院时,特意跑到同仁堂为她买的,说这茶可以疏肝理气、活血散瘀,帮助骨折患者痊愈,每天上午下午都要给婉清泡上一壶。我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没读进去。“胡说些什么?”我抛下书卷,站起来用手指替她梳理着略有些散乱的头发,“大家都盼着你早日痊愈!你难道想一辈子躺在床上、坐在轮椅上?还是打算让海天伺候你一辈子?”
婉清发出一声幽幽的长叹:“我也知道这孩子这些日子累得够呛。可这人啊,有时就是奇怪!刚骨折那会儿啊,我疼得要命,恨不得这骨头立刻就长好了。可海天天天在这儿陪着咱,跟咱俩一块儿吃一块儿住,成天变着花样儿给咱做好吃的。我这一天到晚瞅着他啊,嘿,脚都不怎么疼了!我就觉着这一家三口的日子怎么这么好哇!真想就这么一直过下去,美美地过上一辈子。可我心里明白,只要我这脚一好啊,他立马就得回宿舍去。所以我呀,竟私下里盼着这脚好得慢着点儿,哪怕好不了也无所谓。老头子,不怕您笑话,有时候我这脚稍微疼那么两下子,我心里头还偷着乐呢,您说我这都啥毛病啊?”她愣愣地望着茶杯上氤氲的水汽,目光渐渐迷离。
我也轻轻叹了口气,心里觉得某个角落在发酸发胀。我慢慢挨着婉清坐下,用手揽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柔声说:“谁不是这样啊!你说咱俩,抛弃二十多年的老习惯,把散步改到了早晨,那时无非就是想每天能见上海天一面罢了。后来处得久了,就盼着他能来咱竹吟居坐坐就好,最奢侈的愿望,也就盼着他能入我门下,成为我的学生。可这一来二去,关系越来越亲,感情越来越深,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也越来越繁杂,那患得患失的感觉也越来越浓重。其实仔细想想,如今的这般情形,相较于咱们最初所期盼的,岂不是要好上太多了吗?咱们就好好把握眼前的一切,实心实意地与海天相处,不去思量往后的日子。说不定啊,未来的岁月会比现在还要美满顺遂呢。”
“真的吗?”婉清仰起头来,孩子一样地看着我,声音中却藏着一丝隐忧,“我就怕盼着盼着,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怎么会呢?”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记得咱俩年轻那会儿,你教给我一句法语:Toute la sagesse humaine sera contenue dans ces deux mots: espérer et attendre!(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这两个词中:希望和等待!)这是你教给我的唯一一句法语。可就是这句话,陪着咱们挺过了数不清的大风大浪,度过了那么多难熬的日子。现在啊,咱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紧紧抓住希望,耐心地等下去。就算到最后什么都没等到,可只要希望还在,心里就总有盼头,不是吗?”
婉清的眼角渐渐泛起水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手里那杯茶握得更紧了,似乎想要牢牢抓住那最后一丝温暖。我下意识地把她揽得更紧,让她半个身子都依偎在我的怀中,用身体传递给她更多的慰藉和力量。
厨房里炒菜的声音渐渐停歇,饭菜的香味儿却更加浓郁,仿佛空气里都弥漫着家的味道。片刻后,门帘轻挑,海天稳稳地端着一个大托盘走了进来。看到我们相依的样子,他嘴角浮起一抹深深的笑意。然后,他把托盘轻轻地放在饭桌上,然后抬起头,深邃的眼眸中闪过一丝狡黠,清了清嗓子,用那种故意拖长了的声音,调皮而亲昵地喊道:“爸!妈!开——饭——了——”
“啪”的一声,婉清手中的茶杯瞬间掉在地上,摔得粉身碎骨。她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抖动着,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整个身躯都在我的怀里剧烈战栗,像一片狂风暴雨中颤抖的树叶。我的心中也顿时掀起了海啸般的惊涛骇浪,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这一声呼唤中天翻地覆。这是我们五十年人生中听到的第一声爸妈!是我们等待了二十多年却求之不得的呼唤!是我们深埋于心底,却时刻灼烧着我们的最隐秘最强烈的期待!是梦中听到过无数次,醒来犹在耳边却永远抓不住的声音!如今,却由我们最喜爱的孩子,就那么自自然然地叫出来,清清楚楚地在我耳边响起!刹那间,我的眼泪夺眶而出,不受控制地流了满脸。心中汹涌澎湃的激情一浪高过一浪,却只能在胸膛里冲撞、激荡,无处宣泄。
海天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贯沉稳的面庞第一次涨的通红,眼中闪过几许慌乱、狼狈与不知所措。“对……对不起!”他低下头,结结巴巴地说,似乎已经羞愧得无地自容,“我……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只是刚才瞧见这般温馨的场景,内心一阵触动,便……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可我向您二位发誓,绝不是故意要刺激你们,真的不是……”
“孩子!”我迅速打断了他的话,嗓音里满满都是难以压抑的颤栗,“就这样继续叫下去吧!好吗?你是世界上第一个叫我们爸爸妈妈的人,你,不应该是我们的孩子吗?”
话一出口,我顿感如释重负,却又瞬间仿若置身于悬于千钧一发的钢丝之上,这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最隐秘的期待,如今终于被我一语道破,激动与忐忑就在那一刻纠缠在一起,在血脉里汹涌奔腾。我清晰地感到自己每一根神经都紧绷着,既满怀期待地渴望着他的回应,又害怕会被无情拒绝。我的手心全是汗水,喉咙也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似乎那一刻已经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只能抹一把纵横在脸上的老泪,然后死死地盯着海天,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生怕错过他哪怕一丝表情的变化。怀中的婉清也似乎僵在了那里,那眼神中满是炽热的渴望与极致的紧张,眼眶里还噙着未干的泪花,却好似浑然不觉,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几次欲言又止,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只能把对海天的深切期盼,以及多年来对成为母亲的强烈渴望,全部毫无保留地写在微微扭曲的脸上,融在那双睁得快要爆裂的眼睛里。
海天终于抬起头来。他怔怔地望着我们,脸上的红潮一点点褪去,眼中的慌乱、羞愧与狼狈,渐渐被一种崭新的感动所取代。他的嘴唇微微颤抖着,深邃的眼眸里藏着一丝难以觉察的沉思之色,恰似幽暗中悄然点亮的两颗火种,隐隐蕴含着无尽的力量。然后,他的眼珠开始微微转动,像是在精心翻阅一本记录着往昔岁月的相册,梳理那些点点滴滴的往事和内心那份悄然滋生却一直没被察觉的情感。每一次转动,眼底那两颗微弱的“火种”就亮一点,眼眸也随之湿一分。渐渐的,他眼眶中积蓄的泪越来越多,那深邃的眼眸却愈发澄澈明朗。终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迈着坚定的脚步走到我们面前,俯下身,张开有力的臂膀,把我和婉清紧紧搂在怀里,在我们耳畔,带着满满的赤诚、敬爱、感动与依恋,颤抖着,却是无比坚定而热烈地喊出那句我们渴盼已久的称呼:“爸!妈!”
“好孩子!”
“好儿子!”
这声热忱的,发自肺腑的呼唤,瞬间卸去了长久压在我们心中的沉甸甸的重担。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情感就在那一刻喷薄而出。我和婉清几乎同时紧紧抱住了海天,毫不掩饰地失声痛哭。那哭声,尽情宣泄着我们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刻骨铭心的痛苦,却也渲染着从心里滋生的无尽的喜悦与幸福。海天高大的身躯也微微颤抖着,泪水悄悄地滴在我的脖颈上。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海天在流泪。尽管没有亲眼看见,但那温热的泪水,如汩汩的清泉,滋润了我那因情感缺失而荒芜的一角心田。干涸的沟壑渐渐被填满,荒芜的沙地开始有了生机,嫩绿的希望之芽在悄然萌发,曾经的孤寂与凄凉被温暖的亲情光辉所取代,心中那片亲情的荒漠,终于迎来了繁花似锦的春天。
窗外,夜色不知何时悄然降临,黑暗似汹涌的潮水,迅速将屋子的每一寸空间吞噬。然而,紧紧相拥的我们仨,却沉浸在这别样的静谧与温暖之中,全然没有开灯的念头。我的心中前所未有的光明与敞亮,仿若春日里最为湛蓝的那片天空,洋洋洒洒地铺满了最为明媚灿烂的阳光。那金色的光线将心中的每一处角落都彻底照亮,不留一丝阴霾的余地,只余无尽的温暖与希望在其间悠悠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