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晃悠悠地坐在车里,这次好像比往常更久些,沈清和恍惚要睡着了,一个激灵突然清醒过来。
不对劲!
罗锦大街的哄闹绵延到后面的青鱼街、守经巷,后者虽然不如前者盛况,也绝不至于如此安静!
沈清和坐起来,他一把掀开帘子,面前哪里是什么侍郎府,甚至远远离了街,入目只有看不到边际的竹海,竟被带到这荒无人烟的僻静地方。
他此刻冷不丁想到:上黑车了。
下了牛车,车主老伯早就不见踪影,拉车的黄牛低头吃着地上的嫩草,见他下车只是动了动耳尖,头也不抬。
他下车才发现,脚底下踩的是铺陈的石板路,颇为新奇得多走了几步。
连京都主干道都是简单拿素土压实,这林子里竟然有这样一条幽长平整的砖石路,这是什么样的手笔!青绿竹海拱卫着这条宽阔小径,竹叶掩映间能见一座圆亭远远矗立,里头似乎还有个人影。
沈清和掸了掸衣袖。
费尽心思将他诓骗来,究竟是敌是友。
走到近处,总算见到了坐者真面目,一袭宽袖白衣委地,腰饰环佩,形貌端丽,沈清和打眼便知道,这是定是哪位世家的公子。不过审美是比其他乌衣子弟强多了,没有把那五颜六色的珠玉往头上身上戴,或者拔野生动物的羽毛做扇子,端的是仙气飘飘,赏心悦目。
沈清和一阶一阶上了石亭,亭中央是弈台,那白衣公子此刻左手执黑右手执白,自顾自对弈。
沈清和抱臂依靠在亭柱上,懒散地看这人一来一回化招,自己和自己下得不亦乐乎。他不懂棋,只看终于停了手,似乎是结束了,便煞有其事地鼓掌。
“厉害厉害,还是你们城里人会玩。”
白衣公子出声,嗓音清雅。
“来手谈一局。”
沈清和婉拒:“不好意思,没去过少年宫,不会下棋。”
白衣公子甚为遗憾,他指了指棋面,“不要紧,不会下棋,观棋也是件妙事。你瞧,黑子处处抢占天时地利,密布天罗地网,纵使白子使出浑身解数,也只不过负隅顽抗,苦苦支撑,最终难逃个瓦解土崩的下场。这本就是局绝棋,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绝棋?便是无法挽回的败局,栋折榱崩,大厦将倾。”
沈清和:“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两枚棋都在你手里,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要谁输要谁赢还不是看你。”
白衣公子但笑不语。
沈清和觉得这人在点他,现在心情不好,便偏不如他意,“不就是让白棋赢,很简单啊。”
白衣公子挑眉:“愿闻其详。”
只见沈清和走上前,抄手便劈向那黑白交错的棋盘,霎时间那满布的黑子白子噼里啪啦落了满地,那棋子似乎是玉石质地,落地后便接二连三崩解开,碎成了残缺不全的样子。
白衣青年后退半步,目露惊愕。
沈清和没管他,另从棋篓里捡出了一枚珠圆玉润的白子,在指尖转了转,啪嗒一声放在了棋盘正中央。
“你看,这不就赢了。”
“只此一枚,怎么数子数目断胜负?”
“只此一枚,还需要断胜负吗?”
“有趣有趣,真是太有趣了。”他轻笑,“在下燕临越霁,久闻阁下大名,今日才知百闻不如一见。”
燕临越氏。
沈清和心中一凛。
大雍最大的门阀,真真正正拥有传世家学,门生故吏遍天下的百年世家,也是他清北书院的头号竞争对手。
想到此,他心中哂笑,估计人家压根没听说过他们这野鸡书院,知道了八成觉得他在登月碰瓷呢。
说来也怪,常祁二家相争架势沸反盈天,身为五姓七望之首的越氏,在朝中却几乎隐形,只听说内阁有几位来自越氏的阁老,也已摆出了颐养天年的架势,不见越氏推出个明面上的话事人。或者用汹汹的传言解释,便是像越氏这样的门第,只依靠经学便能被捧到寻常世家难以企及的高度,早不屑于下场参政,于此道倒真像清学中所说的‘万物贵无’。
至于越霁之名,他如雷贯耳,清谈集盛行人物品评,越霁便是品评中人人赞颂的好风评,用沈清和的话来说,便是不在江湖,江湖却处处有他的传说。远在燕临,美名便流水般传到京都,褒其为‘言为士则,行为世范’,骄傲的士族也公认的标榜人物。
不论是何种传言,都能看出这大雍第一望族是何等庞然巨物。人总是爱跟风,何况面对这样的门第,膝盖总是软些,他对这些近乎夸张的流言持保留态度。
沈清和抱臂站着:“想来越公子早知道我是谁,那我也不必介绍了。只是竟不知我还有这等能耐,劳驾您不声不响将我掳来这里,有何见教。”
“我知沈公子才华出众,与我表弟同日中了一甲,又近君王侧,如今还将赈灾一事疏理得漂亮,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英才。”
沈清和等他下文,想知道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越霁浅浅叹了口气。
“只是陛下不懂赏识人才,只道是盲者得镜,铅刀作铦,我为公子感到惋惜。”
图穷匕见。
旨意前脚刚出含章殿,他后脚便能知道。
沈清和讽刺地想,这哪里是什么孤云野鹤,分明是手眼通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