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味子扶着树干,轻一眨眼,前路层叠起伏,连同两侧的巷壁,都晃动得厉害。
缓了片刻,他卸力往银杏树上一靠,借晚风吹散身上的血腥,同时默默调整着气息。
透过斑驳的树影眺望夜空,伍味子似乎听到了一道声音:“你竟敢如此做?是不是也太不把叠梦的须萤放在眼里了?也是不是太不把我设下的梦境当一回事了?!”
语气淡淡,模糊空灵,伍味子心弦也跟着一颤,更是察觉到了一股冰冷的薄怒。
叠梦,须萤,梦境,还有这个声音……
是晦。
伍味子心下了然,抬眼望去,却只瞥见巷壁上朦胧的月光。
“他没有那个意思,他也不想的,小门主不妨就高抬贵手饶了他这一次?”
这是弦的声音。
渐渐地,月光萦绕的石墙出现了一道鹅黄的身影,虽然瞧着不情不愿,但好歹是现身了,垂眸盯着伍味子瞧了一阵,眉心拧得愈深。
“既已设下,小门主已是无能为力……”说罢,晦大袖一甩,闷哼着转身离去,冷漠道,“哼!一个个的都爱逞能。好啊,行啊,可以啊!那就自己看着办吧!!”
弦瞅向伍味子,微撇的嘴角带着些无奈,见晦还真是干脆果决地走远了,赶紧追上,倔强道:“啊,小门主,你当真没办法了吗?”声音愈远。
晦抬袖一挥,甩开缠来的弦,与此同时,周身月色萦绕,光芒绚烂,等伍味子再睁眼时,那二人已经消失了。
伍味子一手扶树一手扶额,前方的巷道灯火阑珊,昏暗的光落在破裂的石板上,更是碎得朦胧。
巷道的那边,又有声音传来,如风过树梢,几不可察,不过落在伍味子耳中,那可真是太熟悉了。
又有人追来了。
伍味子面无表情,继续往前,又踉跄着进了那昏暗的巷道,冰冷粗糙的巷壁沿着指尖蔓延,突然间又有一道声音落来:“受苦了。”
这次是位妇人,声音温和、慈爱,似浸了晨露的绸缎轻轻拂过耳畔,不过却在微微发颤。
伍味子眼帘一颤,指尖微微蜷曲,循着那暖光抬眸望去,果真看到了一位妇人,从幽暗的巷道缓缓走出。
那人在距他几步远处停下,撑着膝盖微微俯身,似在打量一个未长大的孩子,满目慈爱与眷恋。
纵使明知是幻觉,伍味子仍是心泛涟漪,也凝视着那道目光,颤道:“娘……”
对着这道身影,他想说的太多太多,不过一时间,竟是无言。
“我太了解你了,还记得娘说过的吗?”那妇人轻轻一笑,面上的皱纹与眸底的晶莹也随之一柔。
那妇人缓缓抬手,轻轻落在伍味子的头顶,嘴角翕动,似有万语千言,却只是道:“娘相信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思念化成了檐角将坠未坠的雨珠,每个字都在掌心里悟热了才缓缓递出来,温润如风,把巷道的冰冷一骤而散。
“娘……”不止是声音,伍味子浑身都在轻轻发着颤,就在他往前走要触到那身影时,那身影却忽地避开了。
光晕中的人也悄然变了,背对着他,身影决绝,声音更是决绝冰冷,毫不顾忌道:“哼!”
旁侧又传来了一道声音,雄浑沉稳,本是在沙场上一呼百应的铿锵之声,如今却带着心疼地劝阻道:“主上……”
竹非负手而立,并未转身,只是微微侧首,仍是冷声道:“棋子而已,何况还是弃子,又有什么好可惜的?”
似在说给芜茔将军严子亥听,又似在说给伍味子听,又或许是在说给自己听。
严子亥不甘道:“你就真的只是把他当成棋子吗?”
“你以为呢?”
“主上!!”
“你还知道我是主上?!”
“……”
半晌,沉默许久的伍味子轻轻一笑,并不多言,抬步往前的刹那,那两道愈吵愈烈的交织缠绕声随着光芒骤然消散了。
作响的石板顿时安静了,伍味子脚下更是飘忽颠簸,垂眸一看,才恍然自己走错了路,竟是走到泥地来了。
前不久还下过雨,这凹凸不平的的泥路更是坑坑洼洼,野草丛生,荒僻难行。
可都走到此地了,贸然退回,也不知是好是坏,而且此地似乎是……
脑海中的混乱与四周的寂静缠绕交织,远处的人声也是起起伏伏、若隐若现。
再转一个弯儿,便能窥到学堂的一角了,那个地方此时该空无一人,眼下这情形,正好了。
夜风渐起,不知名的花香随之荡漾,伍味子踩着满地月影继续往前走,可不知怎的,本该一片漆黑的道却有暖光渗透。
伍味子只觉奇怪,抬眼望天,明暗交替间,他瞧见了悬天的圆月。
眼前又是一暗,红黑的影飞速交叠,那不知名的花与他身上浅淡的血腥缠绕交融,转瞬间,竟是香气袭人。
伍味子凝神扶额,重新闭上眼,可是那带着血腥的花香却是密不透风侵染而来。
黑漆的夜空有血光划过,刀光剑影,交替闪烁。
耳畔的厮杀时隐时现,空中的血腥忽浓忽淡,伍味子闭上眼,轻一摇头,这一切,似乎又散去了。
伍味子放缓步子,再次扶墙而立,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尖蔓延。沉重的夜铺天盖地席来,仿佛要把他压垮碾碎,眼前只清晰一瞬,便又模糊了下去。
就在他几近晕厥之际,一股更为浓郁的花香从巷子那头轻涌而来,暗香盈袖,一层层一圈圈涟漪般漾开了。
伍味子缓缓睁眼,黑漆的天幕中有东西闪烁,那是……
一瓣杏花。
洁白轻盈,稍带红晕,在清辉下愈发水嫩清雅,仿佛下一刻就要融化成点点微雨,随风而去。
不多时,又是一瓣杏花,紧接着,那杏花一生二、二生四……
眨眼间,便是一团团,一簇簇、一层层地漫天翻飞。
却裹挟着血红的光。
不对,这个时候,怎么会有杏花?
何况学堂的杏花早已枯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