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杜夫人语气不善,而是那人正全神贯注着。
“杜夫人您好,我忘了自我介绍。”那青年落落大方,“我叫许京,是北平日报的记者。也是缘分,我刚到奉天就撞见您千金,并且......遇到了这样的事。”
许京的声音低落了,随即将自己方才一直在写的本子递过来,“杜老爷大义,如此人格之大者应当广而告之。我想写一篇关于他的报道寄回北平去。”
至于什么报道、什么榜样,杜夫人其实不甚在意。但听到他今日刚到法岭,想必什么都还没安排好,于是盛情邀请他先在家中住下,慢慢将一切步入正轨。
许京看看天色,已是夜晚,当即也不再客气,道谢后便先在杜家住了下来。
过了两个时辰,杨仵作终于出来了。
“夫人可以带着亲眷吊唁了。”
杜夫人再三道谢,连忙邀请他留下吃晚饭。
杨仵作却坚持要走,“每个行当都有自己的规矩,夫人一片好心我老头儿心领了。但仵作这行,自古被人看不起,说是晦气。尽管我老杨头儿是不信的,但事关杜家,还是讲究些好。”
他冲杜夫人深深行了个礼,“还望杜家能顺利度过此番难关,自此关关难过关关过,余生尽是坦途上坡。”
第二日。
杨仵作的尸首就被吊在法岭县的古城门头上。
胸口一个血淋淋的大洞,仿佛是日军永不餍足的血盆大口。
接到这个消息的杜夫人脸色苍白,十分难看,口中翻来覆去道,“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
杳月道,“母亲,如今我们杜家算是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了。”
经过一晚,大抵是在家也有母亲在身边的缘故,她的精神好了很多。
“是啊。”
杜夫人对她说,“你把你大哥二哥叫来,我有事要说。”
许京此人,也是个神人。
尽管多亏了他的帮助,杳月才能顺利回家。但她必须说,许京是她见过的最没眼色的人了。
就比如现在,气氛低沉,杜夫人脸色难看。他偶然听见她有事要跟家里人讲,还敢凑上前来,一脸认真地问他能不能参与“此次重大会议”?
杳月瞠目结舌。
到底是杜夫人见过世面,虽然也被问懵了半秒,但还有心情敷衍道,“随便吧。”
这不就是摆明了不方便吗?
结果许京倒好。等杜家子辈聚齐时,人家已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竖起耳朵了,严阵以待的样子仿佛生怕错过一个字。
杜夫人道,“如今这局面,杜家这座泥菩萨,实在是护佑不了谁了。所以我打算,先把目前住在家里的乡亲们送出去。但这些人里大多是少女,若是直接放出去,无异于羊入虎口。所以,我打算遣散家仆,借此让他们混在其中,起码能趁日本人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逃出城去。”
她又道,“老大 ,老二,你们算算人数,尽量分开,连夜带她们出去。还有你妹妹!”
她看了杳月一眼,“我这儿没什么事,机会难得,你也赶紧出城。”
杳月却不肯,不过她还没来得及反驳,她二哥先说话了——
“娘,我去不了。昨夜周家来人传话,说是周大老爷要暗中组织民兵反抗关东军,我和大哥已经把名字报上去了!”
大哥见母亲面露迟疑,又道,“娘,我们是男人。您借口给我们安排,实际上也是想给我们谋求一线生机。可是逃,能逃到哪去?又能逃多久?如今父亲惨死,我们与日本人势不两立!还请母亲给我们个机会!”
二哥附和,“对,护卫的事不如让月妹来。反正......”他冲杳月挤挤眼睛,“反正偷跑和保密这事儿,她最有经验。”
“二哥!”
杳月恼羞成怒,大喊了一声。这个二哥,自幼就爱跟她开玩笑。这种紧要关头,竟然还有心情揶揄她!
不过也多亏了这句玩笑话,大家心情都好了不少。
可杳月仍然不依,“一家人就要在一起,凭什么就把我划出去。”
杜夫人晓得她这倔脾气又上来了,正一筹莫展时。
没眼色的许京忽然来了句及时雨——
“哇,那你们确认了人选之后,能不能帮我把这东西送出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卷交卷,“这是我这段时间拍下的日军的罪证,正愁没法送去北平呢。”
杳月白眼,“你自己没长腿啊?”
许京听不出来她的语气,反而认真解释道,“我报道还没写完呢,当然不能走。不然不就白来了?”
杜夫人在旁边一锤定音,“好了,杳月,别耍小孩子脾气了。许先生是你的救命恩人,而且他这东西的确宝贵。你乖乖听话.....”
“......放心,”杜夫人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这事儿办成了你回来。娘肯定再也不赶你了。”
“而且娘哪都不去,就在法岭,就在家守着,等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