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老爷收拾一新,同日本人一道儿坐上车。
明显有意为之,这一路上,车速极慢,车窗打开。
全法岭的人都能看到,杜家老爷杜仲和正坐在日本人的副驾驶座上。
其立场昭然若揭。
街道旁、窗户里,不少居民聚在一起望着他,时不时交头接耳者,脸色都不太好。
而杜老爷坐在车内怡然自得,他的手指触及到胸口上的一处水渍。真丝是不能用水洗的,不然便会留下难以消解的痕迹。而这样的初级错误,杜家上上下下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犯。
所以——
泪痕之下,他的心脏强有力地跳动着。
杜老爷摩挲着,嘴角无意识地噙着一丝淡然的笑来。
而这笑意落在万千民众眼中却又有了另外一层含义。他几乎可以听到远处人们的骂声。
车子驶向闹市区,那里有座法禅寺,是唐代的产物。
里面的菩萨眉眼细长,宽肩细腰,从前每逢年节,都垂下丰润的面庞,宝相庄严地望着他们杜家敬供香火,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周遭民房商铺鳞次栉比,这地界也是法岭县的中心。
有人趁乱朝他砸臭鸡蛋。
鸡蛋炸开,昂贵的料子沾满了恶臭的污秽。杜老爷眉头微皱,眼底是止不住的可惜。
竹内骂了一句,当即停下车就要下去抓人,却被杜仲和拦下。
杜仲和道,“竹内将军何必跟升斗小民置气?你们今天的用意,我杜某人已了解,如今也乖乖跟你们坐在一起了。如今路过法禅寺,被人泼了脏水,或许是菩萨显灵。不如让我下去祭拜一二以示诚心,如此也算心安理得。”
竹内看了一眼吉田,见他点点头,这才放行。
杜仲和下了车,尽管周遭众人仍是各干各的事,但他仍感觉到无数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他知道,那是无数尚有血性的中国人的目光。
吉田百无聊赖地望着他的背影走神,也就一瞬间,忽然,杜仲和转过身来冲着法岭县的百姓们振臂高呼道——
“乡亲们!如今山河破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不如奋起抵抗,我五千余年涛涛历史故土,决不能拱手让人,不可重现靖康之耻!”
“今日!仲和以身证道,是为坚定中国之有血性之人之决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我杜仲和是喝着法岭的水长大的,生是法岭人,死是法岭鬼,绝不能做他人走狗!绝不!”
“砰——!”
一声利落的枪响,周围发出此起彼伏的尖叫。
最后一眼是染了鲜血的天。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杜仲和倒在血泊之中,生理性地抽搐着。而吉田推开车门,转着枪一步一步走上来时,发现他的嘴还在动,似乎在说什么。
他蹲下来,俯身侧耳倾听,喃喃道,“说的什么啊,好吵.....”
杜仲和的目光已经虚焦,他断断续续道,“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
忽然!
他竟然挺起身来,而吉田大叫了一声捂住耳朵,潺潺血迹从他指缝间成股流出——他的耳朵竟然被杜仲和一口咬掉了!
慌乱间,杜仲和却顿如回光返照一般大笑起来,高喊道,“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八嘎呀路!”
而拐角处,一脸疲惫、瘦脱了相的杳月抱着罐子刚停下步伐,意识已被鼎沸人声吸引,她无意识地仰起头来,目光顺着人群看了过去——
只见法禅寺的高台前,一个熟悉的身影向后仰躺而去,而胸前正喷出一大股鲜血来,紧接着,那个倒在一旁的男人站起来,随即又是一枪,正中她父亲的额头。
而血泊之中,泪痕下的那颗心脏,终是不再跳动了。
*
——这是梦吗?
——如果是梦,那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才会做如此恐怖的噩梦?
杳月身形一晃,幸亏被旁边一个人扶住,“小姐,你还好吗?”
她费力地看看身边那个年轻人,他文质彬彬的,戴着一副圆圆的眼睛,看着有和周蕴文相似的气质。
杳月知道,单凭她现在的状态,是走不会家了,于是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袖道,“先生,帮帮我!”
*
与此同时,群情激奋的人群中,周大老爷狠狠地砸向车门,低吼了一声,“狗日的,不管了,老子要跟这帮日本人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