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了,怎么还不把暖气打开?”
这句话她在十几年前的某一天曾听过有人问他,她记得这样清楚,那时候他刚从公馆搬出来,很快就寻了另一所房子住着,他让人铺了暖气,但很少开。她每一次和爱蓝去,爱蓝都会问出这一句话。
李成笙道:“现在是什么天呀。等堂兄回来再开吧,堂兄什么时候回来?”
就如他所说,花落了,有再开的时候——话落了,也有再捡起来的时候。她见地上的秋叶覆上了雨水,或者是露水,也不知道是哪一年落在这儿的。
他从同样湿冷的长椅上忽然惊醒,接着问道:“姑妈,您什么时候来的?”
安华姑妈道:“我早来了,这几年来我和玉生一直在找你。”
他不回话,于是她又注一句道:“我们总会找到你的。”
他立即道:“您已经在这了——她呢?”
安华姑妈道:“她不知道,她如果知道你住这里,她早来了,这几年她为了她丈夫,跑了多少个地方,你不知道。”
他又不回话,只是笑。转回脸时,安华姑妈觉得他怎么忽然变得和自己一样老了呢?多少年前她抱着他和爱蓝,他比爱蓝还要瘦小。
他唤人来倒茶,仿佛在此之前,他的声带已经被扯出来煮沸煮烂了,混着那茶水,她喝了一口,是有腥味而又浑浊的。他如今还雇得起人,她忍不住,偷偷看过一眼这一个佣人,现在也不能这样说,该说“工人”,她看着她,觉着这张小小的脸,好像在哪里见过?只是活得久了,有些人记不起来,总是这样的。
“荞姐儿,你拿了什么茶叶?”
他问她。拔高声像是怪她,听真了,又有那么一点不舍得。
安华姑妈想,他接连失去两个太太,无论从哪一方面,他都需要一个女人,即便是这样一个年幼的几乎算不上女人的——但他总没有亏待她。转了圈她换了茶,也换了身外衣出来,绸面素白宽衫,衣摆又千丝万缕刺上栩栩如生的金梧桐,如果不是裕安做的,就再没有这样巧的手了。
裕安不愿来见她,只是通了电话,说道:“他过几天要离开前会去静安,前几年他托我的朋友在静安购置了一块房产,他为他母亲去静安做捐赠时,有时会在那儿住着。”
安华姑妈那天去送玉生,送了把伞到她手中,静安的雨总是冷一些,急一些。她告诉她,如果见不到,就算了,如果见到了,他只是无言,也算了。
她去了。
竟是重游故里,她在李公馆前下了车。再走一会儿,不远,只隔了几面高墙,那就是他李成笙在静安的房子,砖瓦门墙,满地萧条——几乎是另一个李公馆。
她按了门。是安华姑妈口中那个:“十分幼小的女人”来开了门。
这些年来没有这么一刻,玉生那么清楚地记起来爱乔的双眼,她几乎就是还没有死在玄武湖中的爱乔,但那是绝不可能的。
于是玉生只是一怔,很快,问她道:“请问李成笙先生在不在?”
她回答道:“在,等着您。”
玉生道:“他也知道我要来。”
她笑了笑,笑起来又一点儿都不像了。她接着回答道:“先生说他不知道谁要来,但是叫我一定在门前等着,一定会有人来。”
一面走着,玉生由她引着路,走过一条层峦耸翠的长廊,和李公馆不同,这里面却是春色满园的。雨水像露珠一样滑过花叶,又流过女人面,玉生湿了脸,她取来帕巾给她擦,是从前玉生用的,最好的那一种。
“太太。”
李成笙唤她道:“李太太——你来送我了。”
玉生站在一片黑暗中,问道:“你要去哪?”
“去赴死。”
她听见他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