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等到玉生离开了宁波,秦凤还没有和蒋少成办成离婚,但蒋家上海的房子在她离开宁波之前就被拆掉了,做什么用,尚未可知,只先化作一块偌大的草坪,草坪上什么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这件事当天登上一家小报刊,茶余饭后,不知道是谁只敢偷偷取一张这样不关国家命运的趣闻轶事来看。
秦凤举荐玉生入了青岛那边的文化馆,因捐地有功,秦凤并没有收到弟弟秦骏早些年经历的牵连。于是玉生在宁波待不久,匆匆动身,到了青岛。青岛的房子,是一个没有想到,也早就忘了——小叔叔的十四太太。
玉生只记得这样一张脸,又或者,不是非常明朗。直至她呼唤了一声,道:“大少太太。”
她婉转如歌声的呼唤,让玉生想起那一个山上的雨夜。长坡下的车夫,她与他在车内紧抵肩头,双脚流入金光中,十四位美如雕塑的女人,两对重如牢铐的金镯,一切——那么一切都像是上辈子或者更像是别人的故事了。
她叫宛女。她说自从小叔叔死后,她跟着大太太逃了几个地方,直至前两年大太太也死了,成钧还了她自由,给了她一笔钱,她就回到青岛老家来了。
安华姑妈道:“成钧去了哪?那么你的孩子呢?”
宛女道:“成钧带着家里剩的人回宝山去了,他说他不能丢下那些死在宝山的家人,如今一点点艰难地重拾起过去的基业,星星之火只待燎原罢。”
说完了,好一会儿——
她方注道:“我的孩子,死了。”
这栋楼房是她回青岛那年建的,她还在宝山那时候,手里积攒下来的所有钱都寄回青岛,委托她母亲购置了这一块地皮。她当年本要做墓地的地皮,今时今日支撑着她的生计,因为她什么事也做不了,有时候熬了枇杷膏去卖,大部分也只收回个本钱。
“久病成良医。”
后面玉生住下了,她向玉生道:“你当年给我的那瓶枇杷膏,真是好东西,现在没有这样好的东西了。”
玉生道:“你的咳嗽也不像从前那么严重了。”
宛女道:“真是奇怪,生了他之后,再也没有了——但他是因为咳疾死的。”
在青岛住过两年,直至李沅要到北京读书的那一年,她们才离开了青岛。那两年之中,玉生又变卖了几个行箱,她没有拖欠过宛女一分租金,她早将买卖当作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不是耻辱的,也不需低着头的。
有一年安华姑妈拿了一条裘绸披肩出来,便是裕安给她做的最后一条,紫红的绸缎内里翻了水獭皮的,暗提最不易过时的忍冬莲荷纹。那天她迎面碰见玉生,只说是要将它拿给住在北京的一位朋友。早晨出去了,玉生一直等到天暗,安华姑妈终于回来。
她匆匆卸去满面疲容,道:“你不能猜出来我刚才见到谁。”
玉生道:“谁?”
她并不回答。
隔天,另一个人来作了答。雨还没有停,还像黄河水一样倾注的时候,她就撑了一把又薄又小的伞,双脚浸入了门阶下的浪潮中,在玉生还没有见到伞面下她的脸时,她首先呼唤了一声,唤道:“玉生小姐。”
玉生的确思索千万遍,没有想到,再一次唤她“玉生小姐”的人——便是孙曼琳。
她像从前一样年轻,美丽。或者,年轻与否是不值得谈论的了,她竟然还那样充满着蓄势迸进的生命力啊,她就像从未经历过逃乱与战争,真奇怪,她就像从未经历过逃乱与战争!然而玉生忽然明白,原来这两者是婚姻的一部分。而孙曼琳只是因为时至今日,还没有结婚。
孙曼琳道:“我去了宁波,去了青岛,直到今天,我才找到你。”
她显然是在细细地打量着自己,最后,玉生只是听见她淡淡地注了一句道:“你瘦了一些,头发竟也剪短了吗。”
玉生忽然觉得有一场极大的风雪猛然从头顶落下,化为冰,融为水,扑满整张面孔。她伸手拂过,原来只是泪水,不止不休地,也不知道要流到什么时候。
那天晚上,孙曼琳从她旁边醒来,黑暗中,孙曼琳忽然道:“你知道吗?前两年我见到兰西了,他死了。”
玉生以为自己身在梦中,仍问道:“哪一年的事情?”
孙曼琳道:“谁知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块墓碑了。”
玉生紧紧握住她滚烫的手,再一次睡过去。
在睡梦中,她也——她也见到了李文树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