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又注道:“我太太,玉生。”
她大惊失色,皱眉道:“现在不是这样叫的。”
他茫然道:“什么?”
安华姑妈道:“这就是你爱人的。”
她拿出来一件衣服,那是要给他穿的,穿过后,就真正要离开这儿,踏入他所居住过的上海去了吗。只是他觉得那衣服的料子怎么这样硬,也许,会比他这些年来穿得好一些,但仍是坏的,不,又或者,根本是一样的。但他穿了,然后,被她领着乘上了一辆人像沙子一样多的电车,他猜想过,李公馆已然是回不去了。但当他路过那里时,竟有别的人,像这辆电车里一样多的人,穿梭在他家的各个窗口,他和玉生的卧房,他的饭厅,他的话厅,他的马术房,他的办公处——那里变成了另一辆电车。
他要下车。
安华姑妈道:“要进去,过些天吧,这几天的票已售完了。”
他不明白安华姑妈说了什么,这一切好像在他的梦里时常出现,像永不醒来的梦魇。
接着,李文树被带到和这些年来住的地方,好像没有什么差别,一间安华姑妈口中“干净亮堂”的房间。要上了楼,穿过狭长的楼道,转个弯,真正鼠洞一样藏身了。那儿只放了一张床,一双鞋,一个给他喝水的陶瓷杯子,这几天常常下雨,他以为玉生被雨困住了,后面天晴了,她还是没有来。他想,她也许早就不在上海了。
今时今日忽然想起来“秦骏”这一个名字来,他从报上看,花费陶瓷杯中余下所有现钱去搜寻过往报面来看,每一批锒铛入狱的人中,寻不到他的名字。后面他要换一件柔软的暖和的羊绒衫,入冬了,上海的雪总是轰一下砸到人脑袋顶上来的。翻来覆去到最后,似乎只剩下手上最后一只表,还有辗转多地仍嵌在他指头中的,他与她结婚的戒指。思来想去,两件都没有当掉,一件是记录过她与他流过的时间,另一件,是证明这些时间是真实存在过的,即便再见不到她的面,总不会是幻梦一场。
玉生来的那天,他和平常一样睡醒了,洗脸漱口,在窗口坐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吃,他只喝了一点水,沿着只容得下一个中等身材的人的楼梯口往下走。而玉生就在楼梯的尽处等着他,他是一眼就认出她来的,并不像安华姑妈,需要看上一会儿。
她几乎一点儿变化也没有。
以至于,他觉得自己还没有洗过脸,还没有从那张硬得像石碑的床上醒来,他难道在某一个夜晚终于老死了,才得以窥见年轻的玉生一眼吗。又或者,不是的,她还是有一些变化的,她的手伸出来,瘦了这样多,骨头硌着他的手心。她握住他的双手,将头埋到他的胸膛里,他低下眼,看见她的头顶游过一缕缕狡猾的银丝,她哭起来,颤抖时,它们就飘浮着,钻到他的眼中,他感到双眼这样痛。
原是他也流下泪来了。
“你来了。”
他抱着她,更紧,更紧。像亡妻最后一缕魂,更轻,更轻了。
此刻,他宁愿她是不真实的,也不要她这样痛苦。
她的声音像被这一缕缕银丝切割了,凄厉地,像尖叫,道:“我来了,你不知道我怎么到这儿来,走了多久,用了多少办法,你只是见到了我,会不会以为我在今早坐了车,车上睡了一觉,就来到你的身边吗。这十几年来,我时常在想,如果以后能见到你,活着的你,我一定要马上和你离婚,直至今天早上,我突然又想,我为什么要和离婚,我为什么不直接恨恨地,刺上你一刀,然后离去。真正见到你了,我发现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想见到你——”
“我只想见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