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远远望着李爱蓝,她似乎是睁着眼,也望着她。从前她没有这样怯弱地,望过谁,玉生想,这究竟是李爱蓝,还是只是世上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但她的头发在此种境地中却仍是那样漂亮且茂密的,那便又只有李爱蓝了。
当下找一条回去的船,不是易事。文蓝同她最后告别,道:“我为你找来这条船,即便是因为他,有那么一丝私心,但你回去后,不必让他记起我。”
玉生问还会不会再见?文蓝却回了玉生曾回过旁人的话,却又后面注一句道:“只要彼此活着,就有再见的时候。”
另托了两个要到宁波的伙伴,算是照应着,玉生拥着爱蓝上了船,中途几番停岸,船身无法行动,她拥着她,一次次下了船。这时玉生才想起来,原来她与李文树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港口,遇见的那对夫妻,不是成了她与李文树,竟是成了她与李爱蓝的魅影。偌大世界中,从前她觉得绸庄那么大,结了婚,又觉得上海更大,处处是她的容身之所,如今,她只能变成在细雨中无处藏身的人。她拥着爱蓝,听着不绝于耳的哀嚎声,睡过去了。
玉生在无尽的漂浮中屡次想要呕出一些什么来,却再找不到那一个可以注满的瓷瓶。文蓝为她寻来的这条船,多数是病患与伤兵,李爱蓝渐渐清醒之后,畏惧着他们,她忽然对玉生说道:“我能不能活着下船?如果能,我真想再见一见博尔。”
玉生不回话,只是将手再次抚过她的头发,希望她再睡过去罢,她们没有床,只有一片稍干净一些的船板。在宁波停靠的时候,那片船板已经被海水腐蚀的又脏又臭,那两个要在这儿分别的伤兵说道:“你们到里面去,最里面有一块板上没有血。”
船上的人,在宁波走了一半。玉生走到他们说的那些没有血的船板前,却发现,那儿已经流满了血了,还没有干,粘稠的血液,爬上一个人的臂膀,像一条垂死的蛇。
玉生望见他的脸——是秦骏。
不知哪一天,玉生梦见他死了。然而就在那天之后,玉生再也没有见过他,所以玉生为他默哀过,今时今日再见,竟有种自己逃生一场的错觉。又觉得恍然间来到下辈子了,死去的人都在眼前重活一遍,如果有这样好的运气,她什么时候能再望见爸爸和爱乔呢。
他闭着眼,只有裸露的红色肌肤在颤抖着,证明他还存活。夜里海水再次涌动时,有人喂了他喝一些水,玉生听见他们说道:“明天他要是走了,就留他在那儿吧。”
玉生低低问了一句道:“他要去哪儿?”
没有人听见。
爱蓝的额头越来越冷了,幸而她的身体还是滚烫的。后半夜,也许是凌晨,或者天已亮了,但下了雨,船上不敢点灯,海面只是一片无底的黑。就在那片黑色里头,除了爱蓝,有另一声呼吸,像一把烧热的镰刀割过她的耳垂——那不是呼吸,是低语。
“玉生。”
他在呼唤她的名字。
玉生立即回复他,在黑暗中,道:“秦骏。”
他似乎是流着泪,从前没有听过他这样轻,这样慢的声音,正说道:“是你,真想不到,我能再见你。”
黑里头是窥不见黑的,但腥的红的,那应是他的抹满血的臂膀,他的手,手心只是一片分崩离析的大地,正张开来,便忽然有那么一点点白的——是银白的月色。忽然,她明白,天还没有亮。
他很无力地说道:“这是你那对坠子,如果不是落到我手边,我不敢认你。”
玉生伸出手,它落回她的手里——那一对珍珠坠。原来镰刀割去的,不是她的耳垂,是坠身,它千斤顶似的砸向他的手心。
他身上的血,仍然一刻不停地流着。直至也流向她的手心。
“快到了。快到了。”
紧接着,她听见一声鸣笛。
但那是从另一艘船上传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