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说,单云提上玉生的行箱,与她一面走出了车站。现在外面的军队随时可见,人一旦稍低低脸,缩缩肩,就会被长枪指出来问话。玉生见到一对夫妻,带了几个孩子,只是行包稍微大些,就被叫出来一一查验,一个家庭在一个士兵的枪炮下显得脆弱无力,而一个士兵在一整片天空的硝烟下也是形单影只。
单云低语了一句道:“也许不该此刻回来。”
她不愿被玉生听见,只是紧挽着玉生的手臂,走向了寂静一些的角落中。在那里,她很快见到那辆停下来的车子,于是她几乎是紧抱着玉生的臂膀,头也不敢回地坐入了车中。
玉生已经坐入了车中,而单云几乎半个身子还在车外时,就听见了一声转瞬即逝的枪鸣。
“杀人了!”
有人呐喊。
单云坐入车中的那一刻,立即扯下了车帘。她祈祷着玉生不会看见飞溅的鲜血,因为那些血液里似乎还有断掉的手指和烂掉的皮肉。
“近况如何?”
玉生听见开车的女人同样以英文回答了单云的问题。玉生听不明白,但许多词语是从博尔口中,和那本法文小说中读过的——是“糟糕”,“战争”,还有“哭泣”……她说了许多,紧皱着眉头,时不时重重地叹气。
“她说,她的姐姐被误炸,炸伤了。还住在医院。”
单云向玉生转达了她其中一些话。
车子依然艰难往前开去,终于在经过南京路之后,炮火再一次响起来了。玉生又听见开车的女人怒喊了起来,她似乎飞快地用中文说了一句道:“该死的日本人。”而后,她继续开车,从破碎的木屑、玻璃、花叶,或者还有残肢,从那上面碾压过去,车身在摇摆,单云的心也在摇摆。她一下又一下握紧了玉生的肩膀,她感知到玉生的单薄,但同时也能感知玉生单薄身体中的两声心跳。
她用力平静地,一遍遍告诉她道:“太太,不用怕,不用怕。”
但其实没有人比她此刻更恐惧。
周遭是一片无边无尽的黑暗与寂静。或许有光明,但已经被浓烟覆盖,或许有人流,但已经在挤压中分崩离析。单云只望见玉生闭着眼,单云的目光穿过她微微发颤的眉睫,望到车帘外去。忽然——帘子动了动。
有人在拍窗。
“不要停下来!”
单云止不住尖叫。
能窥见的前路,是一个卧倒的女人,在她的身边,还有两个模糊的孩子。开车的女人无法像压过残肢一样压过她们,于是她需要停一停,想一想别的出路。
但车帘仍然没有停止晃动。于是玉生伸出了手,去拂过那帘子。
单云要去握住她的手时,已来不及,外面是一个血淋淋的女人。但她面上的身上的血液似乎都不是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的,单云看见那血已经凝固了,但她仍然能直直地站着。或许只是因为害怕罢,她不停的在流泪。
她怀孕了。
单云看见她抹了泪,又将抹过泪的双手放在了她隆起的肚皮上。她在恳求着什么?
“让她进来。”
玉生仿佛听见了。
但单云却呼喊着开车的女人的名字,道:“快走。”
“她也怀孕了。”
“我们不能停下来。”
玉生没有放下帘子。
在即将驶离这里之前,那个没有停止哭泣的女人还是坐进了她们的车子。单云扶着她的肩头,撕下来她的粗棉袖口,为她擦了擦血汗,她似乎不像是上海人,又像是上海人,上海有千千万万个上海,有的里面住着太太和小姐,有的只是住着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直至擦到她的肚皮,单云发觉,在她面上身上的血液的确不是从她的身体里流出来的,因为深渊一般的窟窿,正打在她的肚皮上。她的血,就从那个窟窿里,不止不休地流向她赤着的双腿,也流向玉生那一身曾干净无比的旗袍。
玉生想要捧起那一片再没有流动的血液,要还给她——那是她的,或者是她肚子里的另一个生命的。
但她已经等不了了。
车子驶过那个卧倒的女人,那两个孩子之后,只是一瞬,玉生再次望见了另一个女人,另一个生命的消亡。直至将双眼闭上之前,她也没有停止过流泪,那是为了无法忍耐的痛苦而流的泪水,滴在玉生的手上,然后像针一样猛地刺进了指尖。
她的哮喘今年来已经有渐渐消失的迹象,但此时此刻,她开始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几乎快要断掉口鼻的呼吸。单云看见她紧握着死去女人的双手,是忘记了,或者是不愿松开,很快,她也流下泪来了,一样急促,一样恐慌地,没有发出一点哭声。
“太太——”
“太太!”
单云几乎要疯了,呐喊道:“车子快一些!快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