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太太会不愿意给我一个活着的机会吗?”
梅娣将双眼从她的帕巾,又转回到她的面上。望着她的脸,梅娣忽地想起阿满,或者在阿满和她之前,她在这里见过的许多人,她们每一个人的神色,都和她找不出来一点相似。原来人与人的不同,就在此处。一个做惯佣人,甘于做佣人的人,是绝不会在紧皱眉头,双眼通红的时候,说起来自己的雇主。
梅娣道:“你是说,如果你不能去天津,你会去死。”
“并且,是太太逼死你的——是吗?”
鸳儿颤颤道:“没有。”
梅娣不再问她的话。
隔日早晨,玉生用完早饭后,批过了梅娣的假。她一月本来是有八天的假,但往往只休一两天,除她丈夫回来那次,她从不离开三天以上。玉生听她说,是要回苏州一趟,临近春节,她丈夫虽不能回家,仍要收拾整理一些吃食衣物,托人千方百计地送去。
梅娣同玉生告别,正碰上李文树准备出门。
正穿着外衣,见梅娣走了,李文树仍不走。忽然停住,他问玉生道:“如果你是梅娣,我是你的丈夫,你会想办法越过千山万水,只为送我一件衣服吗?”
玉生道:“你早说了,你虽上过军校。但你不会参战。”
李文树微笑道:“我太太还是这样聪明。”
玉生见他换的是皮革马甲,新做的那一件红棕颜色。
“你不是到银行去。”
李文树去吻她的面,并不是经常这样,于是她竟要躲,但仍被他吻了耳畔。
他回她的话道:“今天是星期日,太太。我要去跑马场。”
玉生低着眼,吃着碗里的,不知是银耳羹,还是菌参汤。只听见碗沿响动的声。
门也响了。李文树推了门,把天光放进来了,今天没有雪。他的靴子如果踏出去,不会有踩在积雪上的响动,她仍低着眼,等来久久的静默。
好一会儿,碗底似乎是空了。她正要抬眼,那时,她的另一边耳畔,也被他吻了吻。
随后,他走了。步履激昂地,好似乘车,好似驾马,实际只是步行。他走到车前,正望见李爱蓝,她发动车子正要出去,他唤她,说要坐她的车。
“哥哥,芳萝呢。”
他不回她这话,忽地,问道:“你几时回天津?”
李爱蓝回道:“自然是过了年。”
“你如果晨起失踪,晚间归来,春节良宵也是这样。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回天津。”
李爱蓝将车子驶快,仿佛驭着自己的心情,是不耐又激烈地。
“我要和谁回天津?”
李文树道:“你是为了谁回天津?你是为了读书回天津。”
李爱蓝道:“一部分,我是为了我的男友。”
李文树道:“你近来的言论和疯子没有区别。”
李爱蓝道:“您以为我是疯的,我当然就是疯的。只是我既然还没有结婚,为什么不能有男友?”
李文树道:“可以。如果是博尔那样的人。”
李爱蓝道:“是什么样的人?一个长了棕毛灰眼的男人吗?您喜欢马,所以觉得我也应当嫁给一个长得像种马的男人。”
李文树道:“当然,马比闫姓男人俊美。”
“您真当我疯了!”
但李爱蓝没有驭心的本事,一直以来都不曾有。从前读他从英国寄来的信都能恼到撕信,何况他在她面前呢。她觉得超出情爱之外的爱,即是骨血相连的爱,总无时无刻要激发恨和恼来,这种恼恨一触即发,恨不得你死我亡。
她回过眼,望他一眼,又发觉他不曾望她。
“停车。我到了。”
如果是车夫,是不必说“谢谢”的。他也并不同她道谢。
于是,那天早晨李爱蓝的车子驶过江畔,又回到剧院门前,停驻着,并没有兑票。她失了约,回了家中,返回去睡了。翻来覆去,绝对是闭不上眼的。睁着眼大约到中午时分,她见窗沿边日光最金黄的时候,她打铃叫人,要取午饭来吃。
来的是鸳儿。
李爱蓝有些吃惊,问:“怎么你来。”
鸳儿不回这话,只道:“菌茸里面我挑出姜了,黄鱼我也去了刺。您吃吧。”
李爱蓝道:“家里难道没有人了。”
鸳儿道:“爱蓝小姐,总让我多见您一会儿,多为您做几件事吧!我以后也做不来了。”
李爱蓝道:“这是你的话,还是别人的话。”
鸳儿道:“我不知道。”
说罢,她去了。出了门,沿公馆内离门前最近的一条路走,走到门前,她说自己要到外面走一走,但门前人仍不肯让她离去。
其中,她抓住祖儿说道:“这里头是什么地方?牢狱吗。”
祖儿这两年高大了不少。他轻轻便甩开她的手臂,道:“被人雇用,不就是这样吗。”
鸳儿不再说话。也不吃什么饭了。
玉生听到这个话头时,那时,鸳儿已生了病。她自苦到恨不能把所有药扔到黄浦江里,病死自己,熬死自己才作罢。那便是梅娣说的。她从苏州回来,见到公馆里有一间屋子,好像停尸房一样的丧气从里面发出来,推开门,她见到鸳儿睡着,好似是要赴死了。
“这是要以死明志——她明的是什么志?”
安华姑妈说着,要唤汽车夫来。她要送她到医院去,出了门去,她能吃下多少药,又或者,吃不吃得下药,那总是她自己对生死的选择。无关旁的人。
玉生开了口,道:“请人来吧,姑妈。”
安华姑妈冷冷笑一笑,道:“这样一个人,你没有苛她,薄她,只是不顺她的意,她就要以死做赌注。你是留不住的。”
玉生道:“如果她不愿意留住,她可以自愿地取了她的约,我请人结了她的薪水,另外,再给一些。姑妈——但她要健康平安地离去。”
孙曼琳将要从香港回来,她寄了信来,玉生正在阅览。信中孙曼琳大篇幅提到在香港学习后,对自己来年留洋大有裨益,她已备好一切,最快等到年中,就要离开上海。自蒋太太关闭了那一所女子学校后,孙曼琳专心读起书来,只是没有脱离和从前一样的叨扰。她为了清静,便索性乘了船游到香港去,在那里,兄长孙承安为她添置了房屋,并请了一个妈子。
信里最后,孙曼琳写道:“我现在发觉,原来老妈妈照顾人,也是很干净。从前我笑你依赖邱姑姑,如今我也很依赖这位老妈妈,要回上海看你,我思索着要不要带她。”
看到这里,玉生忽然听见门外铃声响动。那是李爱蓝拉的铃,才会那样响,那样长。
安华姑妈道:“你用饭去,我去看看。”
梅娣放下面巾热水,说道:“姑妈,您也洗了面,先去用饭。我去看一看,爱蓝小姐如果有什么大事,我再唤您。”
安华姑妈点了头。
午饭,李文树是不经常在家中用的。他有时在银行,有时在黄浦江饭店,而近来常常是在银行的厅面。他因为李成笙证券行的更名,上报纸的通告,这几天,他连午饭时刻都要会面许多人。都是从前向李成笙购置大批证券,存了许多美元的洋人,他们只寻李文树,旁的什么经理,他们的蓝眼睛,只是冰冷地扫过一眼。
当下,李文树从会客厅门前经过,却下了楼。那天他见到窗下风景美丽,雪停之后,日光灿烂无比,于是他决定今天不见什么人,只乘上车,回到家中去用午饭。他的电话没有拨回去,自驶了车漫游过街面。一路上,他只停了一次,那就是见到一间洋人新开在爱多亚路的香水房,他走进去。他想起晨起出门,他太太玉生为自己整理了衣衫,这是给她的回礼。
还有另一件事,就是那样一个令自己又恼又怜的妹妹——李爱蓝。
她从前往英国去信,给他的信件中两次提到过,教会学校里的女同学,说过的,那样一间同名的香水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