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姨太太这时才望见他那一头短却浓黑的头发,细长白净的面容上,分布着恰好的峰鼻凤眼,眉目几乎相连,深邃的目光中竟情愫流动,忽地停住望人时,又归于细雨一般的平静。苏姨太太只觉自己痴心眯眼,像苏鸿生说的,面貌好的人,总能令人生出无限遐想。后来她又想,如他那双眼能转为冷艳几分——便全然是那一个人。
苏姨太太回神过来,便唤他道:“秦少爷。”
他忽地停下大步,道:“请不要这样称呼。”
愈走近来,他发现自己的双眼将她望得愈来愈真切了,再不是过去的一个个幻梦。此次来上海,他不一定为了见她,但又总希望真如此刻一样,能见到她。
然后,听见她的声音,再一次,她平平静静地说道:“请您入座——这是您的东西吗?”
“是的。”
“我碰了碰,您看看,如果坏了,我会赔。”
“不。”
他感到自己失言了。他担心着,她又会很快与他说“再见”。
这时,苏姨太太又道:“秦将军。”
“我并没有这个职位。”
苏姨太太一笑,道:“那么,长官,好吗?我听说您伤了手。”
“是的,快好了。”
不远处的廊门有人在唤,原是陈太太。她近来出门总要有人陪着,今日她丈夫在,却去赛马,身旁没有带佣仆,于是她常常要寻觅苏姨太太的踪影。
“稍等。”
她既说了“等”,便是不让余下的人做离去的打算。
秦骏此时落了座,终于,唤她道:“李小姐。”
一根藤从一开始生错了方向,枝叶便仍然顺着错误的方向繁茂。玉生倒不介怀他叫“李小姐”,即便换过来称“李太太”又有什么呢,她仍然不姓李。错了便错了,他如果要唤“王小姐”“张小姐”,只要他是面向她说话,她便没什么所谓。
“我想你记得我。”
“是。”
“在南京。”
玉生淡淡笑道:“我们见过面。”
秦骏道:“过去一年,我在南京再没有见过你。”
玉生道:“我如今不在南京。”
他认为自己变得无耻起来。过去一年,他也并不在南京,此刻却为了回话而生虚言。
“您伤了手吗?”
忽然,她问起他的话。
他不知道如何作答。竟有一天会沦落如此蠢笨的地步,仿佛要细细想过,才回了短短一句,道:“是,不严重。”
而后,不甘心,又注道:“李小姐,记得我唤骏生吗。”
“记得。希望您手上的伤早日痊愈。”
他又注道:“李小姐,不是记得我唤骏生吗。”
玉生怔一怔,随之笑一笑。但并不回什么话。
寂静一会儿,秦骏忽又道:“李小姐看过了吗?”
玉生仍微笑着,并不知他指什么。直至目光回到那只望远镜,她明了,但仍不回话。
转了话头,玉生只是道:“我应向您道歉,这是您贵重的东西,我见上面刻了字:“29军”。”
秦骏道:“这是军用的望远镜,是军长送我留念的,离开上海后,我会到51军第四师任职,暂时会到西安去。”
玉生微笑道:“混乱时代下,您是英雄。只是在这方面——请原谅我不懂与您阔谈。”
“是我失礼。”
秦骏注道:“如果我只是说我想说的话,那就不算是和你谈话。李小姐,这是留念品,便算是我的私人物品,你可以看,我只想告知你一件事,那就是把镜面放上长架,看到墙外去,会看见一片巨大的花园。”
“那是谁的花园呢?”
“是自然的花园。”
“不是蒋太太的。”
“不是我长姐的。这是因地种植,由天浇灌,蛮生狂长的一片天地。”
他示意着,长架旁等候着,她的到来。于是她便来了,双眼再一次放上那镜前,果然,从小小的两个镜口之中,延伸出一片无穷无尽的斑斓世界。绿荫穿过水流,流过落花,花名是说不尽的,芬芳却仿佛闻见了。
玉生非常真诚,道:“这是我眼中上海最美的土地。”
秦骏笑道:“李小姐,我和你一样看法。”
玉生的双眼,离开了镜口。她把望远镜取下来,重交还到那张桌面上,是因她忽然看见那片花园之中跑过去一匹马,马上坐着李文树。当然,那是臆想。
玉生道:“谢谢您的回礼,这是比我那条帕巾好千万倍的东西。”
秦骏想,此时此刻没有将那条帕巾带着,而是选择供奉在他的军服口袋中,真是一个错误的决策。但必然,她是要知道他留着的,并且珍重万分。
于是,他便道:“就像李小姐说的,那条帕巾,正是我需要的当下,你送给了我,那就是最珍贵的了。如同,你认为美,就在你觉得美的这一刻,我可以请李小姐到那儿去吗?”
玉生道:“远不远呢。”
秦骏道:“拉上车,来回不过半天。”
“李——”
恰好,苏姨太太回来了。
玉生不用再想回绝的话。这时,她忽然想,苏太太那句“李太太”为什么不唤出口呢,应当是要唤出口的。
苏姨太太双脚如踱舞步,悠悠走来,道:“不,马会皇后——我应当改口了。”
此时秦骏不明白所谓“皇后”,他是国民军,又不是过去红墙绿瓦中的士兵。因此,他当作雅称一个,戏谑一句,但竟突然蠢笨至此,即是“皇后”,必然有“皇”来相衬。绝不是隐喻,这么赤条条的真相,犹如一把迟钝的刃,一直等到秦骏下一次再来到上海时,才刺向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