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太太斜瞥了她一眼,远远地。接着,目光流转回苏姨太太身上,仿佛从一片枯枝败叶回到另一片残花败柳。她瞧不起她,本质上亘古不变。尤其说多了话,说错了话的她。
“但是,不得不这样说,她的眼尾耷拉了些。”
幸而,苏姨太太收拾惯了这局面。她笑一笑,又注道:“有一件最好笑的事,真正的李太太,和她的外甥同岁。那么,李太太要唤她什么呢?”
“我不关注。”
说罢,陈太太在她的老座位落了座。那时,她仍笑了,只是无声地,飞快地。
余太太带上她的妹妹唐二小姐,因为李爱蓝屡屡收到邀请,但次次无法前来,唐二小姐就会是蒋太太茶会上,第一位,唯一一位没有结婚的女人。当然,钱富莉小姐除外,她不是来客,是太太们眼中的“贩夫走卒”。余太太敢于开此先河,是由于大家都知道蒋太太的住宅,昨日住进了她的胞弟,自几年前随了军后,她唯一的胞弟再也没有来过上海。这一月行军经过停驻,才能停下脚步,在姐姐家中小住几日。
世上除去父母之情,最深不过手足。余太太想,如果蒋太太真爱自己的弟弟,那么必然得体谅她为了她这唯一一个妹妹,年近二八还没有婚嫁的妹妹,怎样多寻机缘。蒋太太的弟弟,当然是绝好的机缘。
唐郦慧小姐,在面貌上,不逊于她的姐姐佳慧小姐,也可以说不逊于许多小姐。她十八岁时,就读上海女中,就读那几年成为最漂亮的女学生。她的美丽并不都来自天然的五官,更多是娇媚气,她和她姐姐一样瘦,但绝不是一样的干瘦,她的胸部丰腴又挺拔。她面小,又圆,常烫最流行的美国卷发,卷到耳后,露出尖尖长长的耳朵。她姐姐余太太便这样说,她定是被她这双耳朵拖累了,好福气都分给大耳朵的人,比方说陈太太那对大耳。
“您来了。”
她戴着那顶法国人手工做的蕾丝遮阳帽,因为坚信它的天鹅绒帽檐和蕾丝帽带搭配的独一无二,所以即便蒋太太的厅面没有太阳,她也不愿脱下来。帽带看似繁琐,且以一种最显脖颈纤长的系结方式,固定在她的下颚。
唐郦慧向戌富问好。夏季之前她与她在一张牌桌上初结识,但一拍即合无话不谈。即便戌富的中文仍非常怪异,但她认为她是出手大方的一个人,她在中国多地购置了房地,并且常常邀人到各地去游玩。自几天前戌富要为她引荐一位在日本的堂兄弟时,她才渐渐有意疏远她,她看重容貌,从来都不愿意和容貌不出众,或者是矮小的男人结识。
接着,她又看见有两位女人穿过厅门。然后发觉,这是马太太和袁太太,这两位官太太,穿得再素净不过,一条花青旗袍,一条藏蓝旗袍,不愿做镶金扣子,因此看起来,也就和成衣店里卖的没什么分别,甚至是稍微低廉的那一种。
马太太向她点一点头,她当然知道这个头是为她姐姐而点的。但这没什么要紧,她的目光跟随了马太太一段路程,直至看见她在临近窗边的一张牛皮沙发单人椅上落了座。
“郦慧小姐。”
正走近来叫她的这一位,是赵先生的太太。她和她的小叔子虽已告吹,但她心宽眼大,仿佛早忘记这件事了。
赵太太来到身旁,笑盈盈道:“我远远走来,远远看见,今日出现了一道不多见的风景。”
唐郦慧想,她的面貌虽是最平庸的,但说话还是讨喜的。
“我打电话给过您,您不在。”
“我不知道的呀——什么时候?”
唐郦慧思索片刻,道:“前天下午。”
赵太太这一个在上海扎根了三十多年,没有留洋,没有出外,结婚生子都在上海的女人。她要表达自己的惊讶,必要先“啊”一声,再飞快皱皱眉,然后道:“啊哟!没有人告诉我的,谁接你电话的呀?我问一问。”
唐郦慧道:“怪我没有再联络您。佣人也不是容易的。”
赵太太道:“那天我和我丈夫是到钢铁公司和木行走了一趟,你姐夫也分了青浦铁路的羹,我们若是谈得下钢木的价钱——当然,等李氏放款,一切会宽裕多。”
“赵太太,我不懂这些。”
“我也不懂!这是我丈夫的原话。”
唐郦慧这时才望见她新换了一只镶绿翠红钻,绿影衬出红光,美得很,只是她的手仍不是非常白,戴上也不是多么漂亮。
但她仍要称赞她道:“这一颗有价无市,人戴钻,钻衬人。”
如果是赵太太这样普通的容貌,也能戴上这样好的宝石。那么她为什么至今没有呢?当然,一颗钻石,一筐金子,她想要随时可买,但要是有人——当然,这个人容貌不能比她差的太多。如果有这样的人将这些捧着送给她,金银珠宝才会发出真正的光彩来不是吗。她每一次面对命运的不公时,总要将镜面对向自己上乘的身段,与不能说不十分美丽的面庞,就连发丝卷曲扬起在耳畔的弧度,也美如画笔游过。但是蒋太太的厅中没有镜面,只是一面面净如水面的窗面的倒影。但是,忽然,从那倒影中——多出来另一幅画。
就算自己头上那片巨大的帽檐挡住身后她半张脸,只露出来那半张,素白的、洁净的,又令人不得不心头一震的美。眉整齐细长,浓如衫叶,眼光影流转,恬若春水,仿佛蒋太太不常画的那一类仕女图在今天活了出来。唐郦慧承认自己最爱仿制法国人的穿着打扮,但也愿意承认她之所以爱,是由于西式的浓烈能遮掩她五官上许多平色。令她总不至于在遇见这样一个美得毫不费力,只需睁着眼,站在那儿,穿一条最淡的水青中袖旗袍,肌理也能相映出最细腻柔软的纹路来,乍然望见这样的人——她总不至于太黯淡。
却又总是不甘。唐郦慧回过脸,仍认不得,这两年自己徘徊香港、巴黎两地“寻缘”,忽然回来,已经多了许多张生面孔。
她的“生”,一面来源于陌生,另一面,因为她太过年轻。以至于令唐郦慧这一个见面立识神佛的人,猜不出她的名号来。
于是唐郦慧开了口,只唤玉生道:“你好。”
总之,玉生是见惯生面孔的。如今她对许多人也并没有深刻的印象,除陈太太、苏太太,还有美玲,其余都是朦朦胧胧的一张张脸。她望定,觉得眼前人有些像余太太,又仿佛比余太太年小一些。
“你好,你请坐。”
“生来在上海走过不少地方,却没有见过你。”
唐郦慧笑着,却不坐下来,注道:“你不是上海人。”
玉生真诚道:“不是。”
“贵姓呢?”
“林。”
“林小姐。”
玉生怔一怔,随后向她一笑,道:“你的手套做得很漂亮。”
唐郦慧笑道:“对,你第一个这样说。”
玉生道:“真丝做面,蚕棉充内里。应当要有更多人夸赞。”
唐郦慧道:“却总有人觉得缎蓝做手套,不比白、黑这些颜色大气。”
玉生道:“但多衬你的白帽呢。”
这许多年来,唐郦慧竟忽然觉得,美人之中也能出知己。她对比她逊色的女人充分友好,但对优胜自己一些,甚至太多的,这时候又不得不提陈太太——她总戒备着这些人。以防她人如自己,总要拉旁人做衬。
正愉悦地要再与她说话。忽地,一扇扇窗面之下的马场,却传来一阵胜利的惊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