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树道:“那么,需要兵分水陆了,太太。”
忽然,他故意笑一笑,道:“我很乐意看见爱乔到来。”
玉生回身望了望他,再没有说什么话。
一直到春分,或者在那之前的许多时刻,玉生再没有同李文树说什么话。这将是她与他婚姻生活中所生出的第一个鸿沟。她与他生活的房屋与社会开始被分裂,人分两端,底下是陷落的洋车、人力车、咖啡、英文报、毛笔、钢笔、歌舞剧、点戏台、她的婚服、他的西服……那一切组成她与他过往与如今的大相径庭的每一件事物,塌落在其中,彼此只要再进一步,塌陷就更深一步。
直至春分那天真正来临,迎来第一次表面上的天崩地裂。
她冰冷地注视他,说了最后一句话,道:“我不下车了。”
春季多雨,但那天只是灰蒙蒙的一片。芳萝的车子驶往马夫妻家中的途中,天如柔软山体般几乎倾塌,远处的密云分散转为聚合,飞快地,由乌转为不见底的黑。
“会下雨吗?”
芳萝回李文树的话道:“会的,但是就像云聚云散的速度,您过会看到的,应该是一场很大很快的雷雨。”
李文树道:“今天阿贝丽过去了。”
芳萝道:“是,她让我告诉您,她昨天已为波斯喂了药。”
李文树道:“下午,或者你返程回去,再看一眼波斯今日的进食。”
芳萝应了声。
而后,暴雨忽然倾盆而来。芳萝的车子路过长龙般盘过的电车,电车上挤满了人,匆匆一眼,玉生捕到另一张像极爱乔的面孔,在高高的铁皮窗中,视线无法留住的暴雨之后,那张面孔消失了。于是玉生记起,爱乔定会坐车来。她和她一样,甚至比她更害怕乘船。
“我要先去另一个地方。”
她忽然地,说出来这句话。
芳萝是开车子的人,所以她首先问道:“太太要去哪?”
“坐火车的地方。”
这段对话开始直至结束,李文树的双眼一直平静地注视暴雨。他没有回望她,他的耳朵不停流过的,只有被车帘遮住的雨声。
“太太最好不要到哪去。”
“为什么。”
“中午的消息,今早在抓走私,在北站,警察击毙了四个无辜的中国人——”
玉生的双眼从注视暴雨的李文树身上转回,然后,再没有停驻在任何一个地方。
她望了望芳萝的背脊,又从挺直的背脊,转到她正开动车子的平稳的双手,那双手翻了翻,将一场大雨翻至另一场大雨。淋雨的人步履不停,芳萝终于鸣了笛。
她在她的惊恐中,注道:“两个中国女人,和两个男人。走私是日本人,但是没有抓到。”
“什么样的中国女人?”
“事态严重的话,晚些预计登报,如果太太要看,我买——”
玉生喊道:“我立刻要知道。”
这样高的声音,不算尖锐,不像怒吼。但超脱她平常的语调。
芳萝仍然笑一笑,道:“车停后,我立刻到北站去一趟。”
“我立刻要知道。”
马太太的房子已近在眼前。低矮、平整、肃穆,门前露出一大片被暴雨侵袭过后的平地,平地之上,几乎站满了人。那一种黑色哔叽西服,里衬一条宝蓝暗条纹领带,很长一段时间,成新派官员的“官服”。
不再重复,玉生只是唤她道:“芳萝,送我到北站。”
“太太,你想知道什么呢。”
李文树的声音仿佛在雨停之后才传来。他的双眼从暴雨,从那片新派“官服”上回到车帘内,他看着她,像任何时刻一样微笑着。
然后他注道:“死与生无非两个结果,当然,我非常相信爱乔平安。但是,就算真正车毁船没,我们也没有任何办法。”
正是这个时刻,她从他那松弛的肩头上,一直望到他那更为松弛的神色。就在他说出“死与生无非两个结果”时,她从臆想之中抽离了,她明白了,死的中国女人绝不是爱乔。
“我不下车了。”
李文树的双手,与一把巨大的伞面停留在车外。他在那里等了等她,无声地,直至她终于不再注视他,然后他收回手,笑了一笑。
“你需要休息,太太。”
他独自走入那片平地。他高大的身躯,巨大的伞面全部融入了那一片平地,平地之上的所谓“鸿沟”,实际已看不见了。或者是说,肉眼已看不见了。
但爱乔却是坐船到了上海。
晚饭之前,李成笙在码头一艘私船下接到了爱乔,他见到她,几乎以为她是从旁的那艘商船上走下来的。她穿了她认为她所拥有的最好的织锦缎,是今年过十四岁的生,自然她没有真正的生日,玉生将在桥下看见她的那一天,看见她的第一面,定义为她的生日。便是林世平为她过生亲自裁布做给她的那一件,素蓝缎面暗提四方四合云纹,她爱宽摆宽袖,觉得做事跑腿非常方便。又因为她生来机警的眉眼,忽然望见谁时,仿佛只要望一望,就立即猜测出他大概是什么人。
她小巧的手从宽袖子中伸出,握住他的手,呼唤道:“李少爷,您好,您好。”
李成笙笑了,笑出声。“您好,您好”,这句话从此之后换过许多人说,他仍只记得爱乔。
“咱们这是去哪儿?”
“再直走几条街面,就到静安。”
“静安是什么地方?”
“静安如今只是一条路。”
“这样——请教您,那又是什么呢?李少爷。”
李成笙总是笑着,回她的话道:“那是两个法国孩子在踢皮球。”
“也请不用再叫我“少爷”,你可以唤我名字。”
“绝不能。”
“怎么办呢。那么,你就和爱蓝一样,喊我二哥哥吧。”
“僭越,有个词是那样说。”
“客气,有个词是这样说。”
爱乔忽地开怀一笑,看他,只将眼珠子转一转,并不回过整一张脸。她十四岁,当然天性还未完全驯化,她像鹿,像羊一样打量街上的人,街上的车,还有其余可见的一切事物,她坐在这辆美国汽车上,却感到自己到了比美国还远一百万里的地方。这里的女人,甚至有袒胸露背的穿着方式。
她感到自己几乎有一百年没有见到玉生小姐。所以她非常害怕,她会见到另一个将一大片肌肤暴露在日光与众人目光之下的玉生。幸而没有,玉生仍然穿了一件水绿平袖旗袍,瘦长洁净的一整具身躯,走步起来,如鱼游水。
她在馆门前等候她,见到她,问一句道:“身子舒服吗?”
爱乔道:“见到您,自然是的。”
然后,爱乔长叹了一口气。
“这是为什么?”
“您消瘦了不是。”
彼此走着,玉生忘记许多不快。当然她也不必要记得,李文树并没有犯什么罪。
爱乔慢慢地说话,道:“我和爷——在这儿,我非要叫爷。我和爷本来要坐一艘商船过来,但是爷说他约了紫金山的祖舅舅钓鱼,不愿来,问我一人敢来吗?我说当然。”
“真的。”
“是。”
不久后,玉生确认爱乔说了谎。
那是通过爸爸林世平的信件得知的,他在信上面写道:“新雇用的女帮手来做事后,爱乔吩咐了四五天的餐食,烧完了我最后一帖治多梦的药后,在一个早上坐了一艘私船走的。我不愿再教训她,你多照顾她,然后请她平安回来。”
玉生收到这封信的那一天,正是爱乔到上海后的第二天。
她在一间从没有人住过的房间住了下来。第二天的早上,她和在南京一样,在天发白的时候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