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芳,我赌你赢。”
陈太太回过身,见是他,面色便又松弛下来。她以为谁放肆了,她怀了孕,怎么能骑马?但因为是苏鸿生,便可以原谅他说出这样一句话,他是从来不爱听苏姨太太讲琐事的,因此便也不知道她怀了孕。
陈太太只笑一笑,道:“哦,谢谢您——下一次您再买我的赢注。”
苏鸿生道:“这怎么说?”
陈太太道:“现今我怀着孕呀。”
苏鸿生好一会儿方笑出声来,他去握她的手,飞快地握了一下,然后道:“那么真是恭喜你!”
陈太太道:“您太太呢?”
他把那番话再说一遍。
阮阮走后,玉生在一张还没有人落座的牛皮沙发椅上坐下来。从这个圆角回望一整个宽阔的话厅,男与女零零散散坐着,与蒋太太的茶会相比锐减一半人数。再望,玉生仍没有见到马太太。原来,马太太在那张马会的请函上就已回复道:“我姓马,但是非常抱歉,我没有马,也并不爱看赛马。”
再望回来,余太太与她丈夫余史振已在她身旁落了座。
幸而余太太是很娇小的身形,所以夫妻同行,便能隐藏丈夫余史振不太高大的事实。他稀少的头发爱故作厚重,因此打了一层浓蜡,蜡仿佛黏住了眉目和鼻子,使得五官看来紧凑的相连,幸而架一双精钢边的四边框染上一点精气神。不然细看,像上了岁数的妇孺面貌。
开了口,也是尖细的语调。他正唤道:“人来!请换个杯子。”
有帮佣走过来,她不问“杯子是否碎了”这样的话——蒋太太的帮佣做事往往无声。然后,她拿去换掉了,以一个瓷白换掉那只雪青。杯中仍是红茶。
他又呼唤道:“也换一种茶。”
帮佣又换了茶。
紧接着,他接过杯子,在一旁的玻璃圆台放下,并不喝。他向他的太太解释道:“首先,咱们今天时运不济,最好不要招惹白与红两种颜色——回去的路上,你千万记得,提醒着,让车夫不要按原路走,出门折返,先走过白渡桥,然后一直离开。四点钟后,这个方位有两家结婚的。”
他的太太已经惯于听他的长篇大论。他不信鬼神,但非常依赖“时运”“天道”“命数”云云,因此他处事稳妥,从不将金钱拿去做无谓的创造。他守着丰厚的祖业过日子,他和他的太太、一个女儿、两个偷养在外面的情人、还有两个情人生出来的三个女儿,一律穿最好的缎面,入最好的吃食,用大洋进口的马桶、淋浴器,各人每年的生日都有一只宝石戒指收。外面的女人收不回家来,他承诺着两人中谁生了儿子,谁就可以分到商铺和地皮,但他又算到,自己这辈子都没有儿子。有时倚靠着他太太强生出的因缘际会,他也会投一些险情横生的出口贸易。但他要他太太必须确保收益。
“这是李先生的太太——你看,多么好的一个人。”
彼时,他在他的太太的引荐下,仿佛才望见玉生。
玉生回过脸来,她与这一对夫妻的中间,足隔了一个女人的空位。不宽不窄的,她想,如果坐下梅娣便是够坐的。
余史振细细望了望,然后道:“很好,但是九月份,李太太,入了九月,你最好不要到干燥的地方去,不要生心火,要多进水。”
玉生笑一笑。
余太太很亲切道:“你听一听就是了。”
这就和当时在帘后的余太太又不是一张面貌。此后,玉生只看见余太太的脸千变万化,不能使人琢磨。
而玉生再望见蒋太太的脸时,又是一番风云变换。
她不知什么时候将自己茂密的卷发减去一半,直到肩头,又在肩头处生出一件紫红香云纱长装,她爱乌青颜色,因而里面仍衬一件暗青无袖旗袍。青与紫的结合,有时会败人的血色,但她那两只半透明的臂膀仍是骨肉均匀的,找不出消瘦的迹象。她似乎白了一些。
“躲在房子里,阳伞下——”
蒋太太落座了。在那一张最正最前的牛皮沙发椅上下,她将来客一个个望过去,她的话,仿佛总是面向每一个人的,正注道:“我不得不白了一些,你知道——太太,结了婚的女人更容易白,她们没有马场这种地方可以驰骋。”
人的面貌变了,言语动作也将随之变化。陈太太似乎从未听过蒋太太说这样的话,因此她的眉目微微皱了皱,又飞快松开了。
“你丈夫,陈先生没有来。”
她下了高台,走近来。玉生看见她的薄唇也换成紫红颜色,是要衬她那一件长装。
陈太太淡淡回话道:“他虽没马,但此刻在赌马呢。”
“可以用钱赌的,究竟不是什么大的赌局。”
一张一合之间,玉生仿佛望见孙曼琳的唇舌,只是没有那样丰盈。但忽然她回望过来,使得她清醒,然后听见她问候道:“好久没有见你,你要相信,我记挂你。”
她来拥一拥玉生的肩头。
“我也相信,你也一样记着我。”
玉生没有虚言,回道:“是的,太太。”
蒋太太道:“香港一路,我见闻颇多,你要多多来见我,我说与你听。”
然后,重转向众人。她坐回高台,平稳道:“首先,我要同你说,离开香港后,我们短暂地回了青岛娘家,又从青岛开始,我们开始乘船,途经淮安落脚,后直转扬州,最后去了南京。我们不做蒋先生蒋太太,我们改了名,做世上忽然多出来的另一对夫妻,我唤作凤奶奶,他被称为成老爷,这样的名号也不要做虔诚的教徒了——当然,一路上的寺庙还是只有我进去,到玄武破了戒,他上了香,又改为一个车夫的名字,以此他捐了一些香火。”
后面她只向玉生一人说道:“那一天,他说他见到一个面貌除外,神态与你非常相似的孩子。”
玉生答了她的话。告诉她,那孩子是不同血脉的妹妹——爱乔。
世上分离巧合之事多不胜数。因此,玉生并不挂心蒋太太这一番话,只有她将这听成真正的旅行,与“逃亡”无关,更名改姓,烧香拜佛,也只当为体验人生在世另一种乐趣。
李文树道:“太太,骑马也是人生另一种乐趣。”
因此,他进入了马场,在那之前,他留下这一句隐喻送她。
在与长天相连的马场之中,玉生却远远地,端坐在高栏外。此刻她竟觉得这里所有不会骑马的太太都变成马,寡言地,低垂着面目。而飞驰的马,马上高扬的人,是真正鲜活的生命,他们都跨过层峦耸翠的圆,直驶向无边。
在一张张写满快意的男子面孔中,玉生忽地望见——
唯一一张洒脱的女人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