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树又笑,回过脸,凝视她,道:“你。”
玉生放下长筷,用素食的筷子拿起手来粗糙一些,摩挲到她的手有些发红,她想她是因手发红了,耳才红,才恼,而不是生他的气。这到底没什么好让人生气。
“为什么是我送的。”
“如果是我送,她不会收。但如果是一个女人送给另一个女人,贵不贵重,这就是一件清白的手礼——她会收。”
梅娣在敲门,应是要收走素食的餐盘。玉生回她的呼唤,请她进门,然后,她进了门来,先问候了男女主人的好。在这一片寂静中,梅娣伸出手,露出了手上在晚间剪草留下的伤口,玉生见到,要起身时,梅娣因纱布的滑动而将餐盘扑空。
因此,餐盘又落回桌面,碗箸几近掉落圆台。近在李文树咫尺,但他只望了望,又或者如果真正掉落,他亦不会去接,他宁愿听见一声巨响,也不愿脏了手。他认为得不偿失。
“梅娣,你伤了手。”
“是的——”
梅娣回她的话,忽然笑一笑,道:“我要是把这层棉纱揭开给你看,太太,你就会看到一个再小不过的伤口。”
玉生再要发话时,梅娣已回过身,道了别,出了门去。
又是无声。只是片刻,李文树道:“那是新人画家的佳作,还估不出连城的价值,但是马先生喜欢这画家。框屏风的木材,也只是普通的红木。”
他不回她的话。又回了她没问的话。
后来,他似乎也常常这样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她认为,她与他身心的分离是必然的,因为在此之前,她与他的身心也从没有结合过,但男女之身最根本的结合除外。不过除此之外,他又从不脱离“丈夫”这一个身份,除了去马厩,他极少外出,最炎热的那几天,他曾提议与她到广东沿海消暑,后面因为银行的公务,暂且搁置。
所以再过几天后,他又邀她去了不远的宝山的小楼。他将旧的马厩改为平地,铺了青草,但绝不种花,她开始发觉他不喜欢一切花卉,或是易凋谢的脆弱的东西。
玉生回到那个小小的厅面。这里的四季分明,冬天时烧馄饨的热气散去了,只有金得发红的日光铺满整片灰砖地,如果赤着脚踏上去,也许会冒出同样的热气。但是李文树为她脱下鞋袜,脚心放在地面上时,竟是冰凉凉的一片,接着,日光又照在她细白的脚面,竟是暖洋洋的。
“这里的砖面换过了,你没有发觉。”
“是什么?”
“灰玉石。”
而后,李文树又注道:“为你换的——小玉瓶。”
她长久地没有听见这一个别名,于是只当听不见了。这会让她想起逝去的人,孙曼琳的父亲,这本是他创造的名号。
他与她在这里过夜。只有他与她,再没有一匹马。
夜里他依偎着她。彼此纠缠着,感知肌肤最本真的纹理,摸索着,仿佛两具身躯都迎来一场大雨。而后久久静默着,说不出许多话,他紧抱着她赤着的背脊,忽然,她感到他与她年岁之上的差距消散了,甚至,她变成了比他年长的人。她知道他的眉眼正抵着自己的肩颈,她有些痒,挣了挣,但挣脱不了,于是她回过身,他的整张脸便缩在了她的颈项之下。他的脸和他的身躯一样洁净,没有一点多余的油脂,眼睫柔软地像细雪。
只听人常讲“母性”,但少听“父性”。只因“母性”原是一种本能,只要与人情意上有一些细微的波动,这种本能就要疯狂滋生,直至根深蒂固,才做罢休。
一整个漫长的夏季,玉生收到南京寄来的信件大多都是很短的问候。其中有一封是几张照片,家门前的两只黄灯笼,一张是爱乔常在那扫雪的台阶,拍的影像晃动,最后一张,是爱乔穿了一件天青短坎肩,里面衬一件女学生的裙装,她站在林世平的肩头后面,她的后面,是林世平那张巨大的画像,看来简直就像父女了。
收到这一封,玉生回信过去,回给父亲,信中主要说道:“您如果找到另一个细心的人,那么就雇用这个人当爱乔的帮手。爱乔不要上夜校了,让她到男女同读的学校里去读书,我最后留下的那匹蓝布,也送她,让她做两件裙装,腰身要做窄。”
直至中秋寄来的信,才写满了长篇。林世平的长信开头写道预计是中秋过后,他会带着爱乔到上海来,爱乔更晕船,所以到时可能坐火车。写到中间,就是中秋的祝贺,蟹粉做馄饨,她过去南京度中秋节,都要吃一碗,于是他想寄一些到上海,却又说寄了船才想起,上海怎会没有蟹粉呢?如果没有,苏州也会有。但是算了,已经寄了。末了,是报众人的平安,又问及她的健康。他的信从不提及他的女婿李文树。
但是中秋过后,因为商会人员锐减,内务杂乱,时任商会会长的林世平拖延了退职的打算,最长要延一年。后面他便没有去到上海。得了空后,他又带着爱乔囤了许多棉花,每一年冬天,他都要做一批棉衣捐赠或者低廉地售卖掉,这一年仍和去年一样做五百件——这是爱乔的下一封信所告知的。
袁瑞先生一直等到将北平的老房子翻新后,住进去了,才来回信,他的信简短许多,除去问候后,是一剂调理脾胃的药方。此后他在北平开了一个小药店,一年后他还清了林世平的欠款,又雇用了一个年轻人做帮手。
李文树有时会读她的信,他尤其爱读爱乔的信,只有爱乔的信是常常提起他的。
“我和老爷——此处写错,是先生。有一天,我和先生去玄武那儿上香,看见一个穿着和姑爷相似的男子,他也去上香,带了几个人,穿着也是一样的时髦。”
玉生与他同看,看到这儿她笑一笑,她很高兴爱乔终于会写“髦”这个字。写得很漂亮。
李文树忽然念出来,道:“还有他的太太,他的太太戴着一颗多大多漂亮的鸡冠红宝石,她用那只手捐出去许多钱。”
玉生见他读书、读信,看报也好——少听他念出声。
他不再看,只是微笑道:“真巧,遇见蒋少成夫妻了。”
玉生将这句话当玩笑话一笑了之,一颗鸡冠红宝石,这世上并不是只有这一颗。并且,她常常对别人的话信而不疑,只有她十分相信蒋太太的确是去往香港度假,而不是正在逃亡的路上,而几间大洋贸易的店面,也只是因经营不善才关闭的。
一直等到中秋过后,再过重阳后一两日,蒋少成夫妻在一个夜晚静静地返回了上海。
玉生得知这件事时,已经是秋后了——由于一场马会的邀请。蒋少成的马会,请函却由他的太太去发,首先,她并没有请苏姨太太,只请苏鸿生与他的大太太宝荷。苏美玲和朱太太也被排除在外,这之后玉生也再没有见过朱太太,她的一席之位仿佛被马太太忽然取代了。后来大家知道,她丈夫买国债投了许多钱,又卖掉了浦西的房子和十几间地皮,连根拔起地,夫妻两人带着佣人和几个姨太太还有所有孩子,一齐搬回崇明的祖宅去了。
说了许久的那面四季屏的题字,一直等到马会的前两天,玉生才请人送回马太太的家中。隔日马太太的邀请发来,说希望她不要忘记曾说会来拜访的话。于是那日下午得空,玉生即刻启程,出门时正下暴雨,李文树的车恰好驶来门前,他少这样早回家,但是他说他并没有到银行去,为了马会,他刚从马厩回来。
他提出要送她。
“有味道。”
“什么样的味道?”
玉生闭一闭眼,道:“是烧火,或者是草的味道。”
李文树道:“是波斯的干草味。”
于是她没有再问。之后她将这个奇异的味道归于“马厩味”,只要他去往马厩,就会染上这一种味道,久久散不去。
来到门前,他并不打算同她一起赴约。他看着一个有些年老,穿着朴素的佣人为她撑伞,一直看着她走入大门,走入满堂花草正受暴雨浇灌的前院,很快就走到最里面的厅门,他方放下车帘。那时候,她回过脸,只窥见一道雷电。
而马太太的话厅却寂静无比。
除了那面四季屏,厅中只放了一对长花梨会客椅,和一张四方桌。那张四季屏因为玉生那一行“冬去春来,复日夜岁月长,夏流秋转,赏天地四季漫”的题字,她得意不已。她本就最喜欢宋体,但遗憾其落笔的单一,而玉生的字,因早年都是老士任教,因此笔锋有力,变化出或秀美或稳健的另一种宋体。自此,这副四季屏一直伴随她直至老去,老年时再搬回丈夫的祖籍时,也带了去。
那时,马太太正赏完这副四季屏。于是玉生来时,马太太坐在面向她的会客椅上,读起了马会的请函,她看见她,立刻笑起来。
然后,她叫来佣人,仍是那一个,为她泡了一杯茉莉。是最普遍的那一种茉莉茶。
在整个灰瓦灰砖的旷阔空间之中,玉生只闻得见茉莉与泥土渐渐交融的气味,没有焚香,但却比焚香炉散得更快、更广,更久远。一直到很多年之后,玉生没有忘记这种气味,但离开马太太的厅面,她也再没有闻过同样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