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李文树来到幔帐外,进到幔帐内。她闻到水雾蒸发之后的气味,他应是刚刚沐浴,洗去了干草与鬃毛的气味。她闭着眼只当自己睡过去了,因此那阵气味很快离去了,她听见他下了床,又听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翻书声。
两日后,安华姑妈从苏州回来,她也请人做了新年法会——为她死去十五年的丈夫。那日是正月初三,玉生托芳萝又送了一些吃食,与南京安平饭店寄来的信到孙曼琳的女子宿舍去。孙曼琳从未将那里的地址告知过家中,她在女子宿舍所用的名号也是“西琳”,所以写收信人为“孙曼琳”的信自然也寄不到那里去。她认为兰西始终与她同在,有时她得了空,会写上一些信,但并不寄出去,只放在自己的枕下。她遥遥相告,由一些好友辗转相告得知兰西的平安,于是她虽不能知道要多长时间才能与他再会,但她也十分安心。
那天芳萝回来后,将孙曼琳的回礼,一株以羊毛线编织的水仙花送给她。她传话向玉生道:“曼琳小姐有位学生是做手艺品的,这是她教会她的——她托我特别告诉你一句,太太,以后你绝不能再笑她连针都不会穿了。”
“太太,你把花蕊翻过来看,那实际是个胸针。”
玉生照做,按下打开针扣后,笑道:“她近日的心情似乎很好。”
芳萝道:“近日?在今天之前,可能是好的。”
玉生道:“为什么呢。”
芳萝思索片刻,道:“我去的时候,有一个女人惹她生气,她把那个女人形容为“家贼”,然后她又改了口,对着那个女人说:“不,这样说不是侮辱了你,而是侮辱我,请你以后再不用来清扫我的屋子,这是你十元的月钱。”。”
玉生并不再问下去。
不久后,她听孙曼琳亲口叙述了这样一件事:被远在南京的哥哥孙承安以十元一个月雇用去清扫她宿舍屋子的女人,一个看起来干干净净的上海妇女,被蒋少成私下收买,他要求女人形容她房屋的摆设,并窥探其部分隐私。起初,孙曼琳发现自己贴身多年的围巾不见,第二次是一罐小小的胭脂,直至写给兰西的信少了两封。孙曼琳请走了她,而后写信给孙承安再不要费心,自己一切安好,但未将此事告知。
那大概是正月元宵过后的一天,李文树亲自接待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他第一次不以微笑面向一个陌生人,对佣人,对车夫,或对乞讨者,他都从未露出那样冰冷露骨的神色。
他本是碰不上他的。
用过午饭后,李文树正要去一趟宝山的小叔叔家。天气寒冷,他并不准备与玉生同行,因此他在前厅门前唤来梅娣,吩咐着,等太太从苏美玲家中回来,便向她告知自己的去向。
“你和太太说,我在晚饭前回来。芳萝的车子到了——”
似乎还有话没有说完,只因抬手取帽时,李文树第一次在自家厅门外望见了一张陌生面貌。又或者,那张陌生面貌他曾经见过,在一张报面上,还是一张相片中?总之那是令人可以嗤笑出声的新闻。远远地,他看着李爱蓝从那一身精细太过的绒面西服后转出来,她惊惧之后的从容让他飞快地皱了皱眉。
“您好。”
李文树道:“你好,你是谁。”
男人平视他,回话道:“闫四,家里人常唤我四少。”
李文树唤道:“梅娣——为闫四先生备茶。”
说着,他经过他那一身西服,感到无声的静电刺到了他的臂膀,接着他又经过李爱蓝,并不说什么“再见”,那一向是旁人对他的请求。
李爱蓝一直思量如何将自己那辆车子从老宅开回,出了门,上芳萝的车前,李文树果然看见远远停着那一辆灰白汽车。
“芳萝,你也有一把钥匙。”
“是的。”
“那就开走它。”
苏美玲早在元宵前就约下了这一天,这一天是她女儿张怀毓的八岁生日。苏美玲认为女人生命中每一个逢“八”的生日都需要大办特办的,尤其是十八那一年。她问她的女儿怀毓需要什么礼物?怀毓不立刻开口。不曾为无法得到的东西忧心过的孩子,往往就是这样,口欲期比别的孩子短一些,物欲上表现得也不那样旺盛。思索许久之后怀毓说出一个人的名字来,那就是她舅舅的孩子苏天霖,她说她想要苏天霖手上常拿着的那一只铁皮列车。列车底下有一结金丝线绳,好像马鞭,只要拉到最紧再松开,列车就会发动,会轰鸣,一两声鸣笛过后,列车窗子里藏着的小人会一个接一个跳出来,直至跳到最后一个戴大高帽,红鼻子的男人。
怀毓想了想,道:“那个男人像舅舅。”
苏美玲看过一次那只列车,于是她纠正道:“不像,那个男人还是一个洋人——你觉得他像舅舅,是因为这是舅舅带天霖去莫斯科游玩的时候买的。你知道这是舅舅买给天霖的东西,所以你看见天霖,看见那只列车,理所当然就会想到舅舅。”
怀毓道:“是吧。”
然后她垂下头,再没有说到这一只西洋列车。
苏美玲不能为这一只列车前往莫斯科。但是她找到她的哥哥苏鸿生,要他去问一问大洋贸易的船只能不能经过莫斯科,为怀毓带来这一只列车呢?但是价格必然是昂贵的。而且海上辗转波折,没有在生日当天及时为怀毓带来那一只列车。
玉生看见怀毓的时候,她正一个人。
这个屋子很小,很香,怀毓坐在那里,看一本竟全是英文的书籍。边上的五斗柜,第一层只放了一顶羊呢小帽,帽边叠着几张方正的纸,纸上写满了字,端正圆润的,是孩子的字。
玉生唤一唤她,她便抬起来头来,问候道:“真对不起,我不知道您到来。”
玉生道:“这就是你休息的“密室”。怀毓,我听苏太太说,你发烧了——我要走了,但我想把你的礼物亲自给你。”
怀毓微笑道:“外面人很多,对吗?我们家这样大,您是一个人走到这里来吗?萨丝没有带您来吗?您想送给我什么呢?”
她问了这样多的话。
玉生回答她最后一个问题,道:“这是一只鸟。”
接着,玉生将绒布掀开,小小的笼子里,躺着一只熟睡的黄色鸟儿。
怀毓问道:“真谢谢您,我非常喜欢——姨姨,这是什么鸟?”
玉生道:“黄鹡鸰。我听你母亲说,你很喜欢鸟,我昨天乘车去见我的朋友曼琳小姐,在一片花鸟摊面中看见了这只鸟。我从前在南京的家时,常看见这样漂亮的鸟。”
怀毓接过笼子,又道谢道:“您是专程为我选的。”
玉生笑一笑,道:“礼物不就是专程为接收礼物的人选的吗。”
怀毓道:“这是最好的。”
“你不知道还有多么好的东西,你还没有看到。”
“它就是最好,它是活的。”
怀毓要将笼子打开。
玉生道:“它会飞走的。”
怀毓笑道:“没有关系,墙很高,它飞不走的。”
她面上的烧红仿佛褪去了一些。怀毓说着话时,它已经飞了起来,但只飞过低矮的门阶,停靠在了阶上。
玉生临道别时,怀毓问了她最后一句,道:“人也会像鸟一样飞走吗?”
她还没有回答。
怀毓注道:“我的父亲是飞走了,还是从没有回来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