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她应是去庙会了——上海有没有庙会?”
李文树思索片刻,方道:“这问题十分为难我——芳萝。”
芳萝道:“没有。”
李文树道:“我只认为曼琳小姐不会到那种地方去。”
玉生道:“那样的地方有真正香甜的梅花糕,有精巧逼真的布绒花,还有细嫩清香的雨花茶,为什么不能去呢。”
李文树微笑道:“太太也去过。”
玉生道:“我没有,从前邱姑姑在并不让去。”
想了想,她注道:“是孙曼琳画图给我看过。”
“看图所创造的意象,要比真实见到的更美好,太太是个浪漫主义者。”
“我不明白你的话。”
“太太想去吗?”
“是的,如果能去。”
李文树笑道:“这不是什么不能做的事。”
说着话,车子又停住了。芳萝并没有驶回公馆,黄浦的新春是苍白的,那样洁净的玻璃窗面极少有人为它贴窗花,剪彩纸,光明大道之上偶尔游走过巡逻的马车,他们挑着眼望将被燃起的烟火,直至那烟火被无声地熄灭。
他与她下了车,要走上几步,到人声鼎沸的门内去。牌号用中英文同样刻着“芳园”。
李文树道:“选一些点心做新春的手礼,让梅娣同银钱一起包好分下去。我听说这是从前成笙为我做的事,我想他的证券所实在忙碌,所以我劳烦你同我一起。”
玉生道:“这儿有许多不一样的蝴蝶酥。”
糕点像宝石一样被放置于透明的橱面,像标本,供人指点。接着,一张不是中国女人的面孔从橱窗后展露出来,宝蓝眼睛的女人露着齿牙笑道:“您好。”
这是玉生第一次看见白皮肤的洋人被雇用。
也是唯一一次,出了“芳园”后,再没有见过了。此时,她走到李文树身边来,她认得他吗?忽然和他说起了英文。
女人又用中文唤道:“太太,您可以尝一块我们的松果塔吗?”
玉生道:“什么是松果塔呢?”
李文树在一旁道:“我刚才问了她,她说那里面没有牛乳的成分,是松果和栗子。”
女人将盘面递上来。
这里有两个座,竟正正好是两个,两张单人的英式印花沙发。坐下来,如坠云雾间,将人的腰肢全部吸进去,可以说没有一点支撑的作用,玉生想,如果让爸爸坐这样的椅子,他会认为这是一种“精神萎靡”的表现。
但玉生接过那盘面,忽然望到不远处,也放了两张一模一样的沙发椅子。又或者并不是很远,只是两三步的距离,方才竟没有望见。
“您觉得好吗?”
玉生只当在问她。
回脸去望,又发觉那两张一模一样的椅子上竟这样快有人落了座,一个女人坐下来了,另一张椅子仍是空的。
声音从那里传过来,被询问的女人抬起脸,正回道:“是,我觉得很好,油脂气很香。”
李文树道:“你认得她。”
那是马太太——玉生只记得这一个名号。
她的脸,是普罗大众眼中温和、敦厚的女人面孔的总和,那样圆的鼻头,绝不能再尖一点,也不能再圆一些,只因为要配她那双同样圆润但不愚笨的双眼。她望着人,只是淡淡地望,不会注视,更不能打量。
她走过来,道:“李太太。”
她竟也认得她。
玉生起了身,淡淡地笑一笑,道:“你好。”
马太太道:“我一直猜想李太太的“李”是哪一个李呢。但原来是李文树先生的“李”,很好,很好,这样坐着,实在般配。”
她似乎很乐意说“很好”一词,往后她也常以此表达自己的看法。
玉生认为这一件土黄半开襟旗袍穿在她的身上,是这样地衬她,那光滑厚实的绒面将她本有些瘦小的身形拉宽,像极了窑彩陶的瓶身。但这样的美与周遭大幅的英国花卉画作,和卷草纹路的墙面产生了冲突。玉生因此看得出神,直至忽然记起来她曾回苏太太的话道:“搬到南京路,东边。”
她是坐电车来的吗?玉生又想起那一只长龙一样的车子,她总是对它感到好奇。
但马太太回道:“我丈夫带我来,他去哪了?哦,可能追着他的同僚出去说话了,是这样的呀,男人们都不爱太香甜的味道。”
马太太将那张沙发椅子拍了拍,注道:“你坐着,李太太,是我打扰你了——但是有人说过你实在年轻吗?你站在这里,几乎像十几岁的女人。”
李文树忽地道:“新春后,我太太十九岁。”
马太太怔一怔,道:“是的,女人的年龄在肩膀这里最易体现,肩膀薄,不是瘦便好。我那妹妹年后就十六,三年后她要是像李太太这样漂亮,我会多高兴呢?”
有一些问句往往不需要答案,只需人听后微微地笑一笑。玉生只当她口中“妹妹”是她的姐妹,后来知道,是她亲生的女儿,上海人不提囡囡,“妹妹”便是另一种极亲昵的称呼。
马太太的丈夫仍没有进门来。
但她走出去了,在出门前一刻,她同玉生告别,道:“下回见我定请你喝茶,好吗?李太太——很好很好,我很喜欢你的。”
望见玉生点了点头,她在门前摆了摆手。
没有一会儿,大约是她出门去不过一口咖啡的工夫,又有人走进来。或是说走出来,从这面面橱窗后另一面水波荡漾的粉帘子,一个女人从中慢悠悠踱步出来,她看见谁,唤一唤,不是说中文。是唤那一个蓝眼睛的女人。
“布斯。”
这一句玉生竟听懂了。听起来十分像李文树的“波斯”。
接着,她唤玉生道:“李太太。”
她是陈太太。
她少了些趾高气昂的神态,但面色仍是冷冷地,挑着眉毛望一望,又道:“布斯——李太太吩咐了什么?即刻准备着。”
布斯道:“是的,蝴蝶酥要等一会儿,有些不够。”
“为什么不够呢?”
“马太太刚取了五十个。”
“你为什么不把别的单子撤一撤呢,将那些口头订了,但没有还钱的人先撤掉,等下一批。你应该要知道,李太太是爱蓝小姐的嫂嫂,她来到这里就要优先的。”
玉生仿佛才明白,陈太太与李爱蓝并不只是一盏茶,碰个面的交情。很久之后,她无意望见李爱蓝的旧照,那是李爱蓝十二岁时,为陈太太的新婚当花童的相片。
她走近,对李文树只点一点头,接过布斯递来的围脖,应是新春,她也将围脖换成红颜色,红气更映的人珠圆玉润,春光满面。
她终于笑一笑,淡淡地,道:“李太太,原谅我要先走。”
玉生向她道了谢意。
但她走之后,李文树将原定的蝴蝶酥减为四十个,他认为方才尝试的松果塔口感要更酥软一些,样子也做得更精巧,更适合为手礼。来去的帮佣中,李文树只为常在公馆内的梅娣、鸳儿,还有门前的两个男孩,玉生才知道他们叫祖儿,茂儿,这四个人定了百芳茶,一人两罐,但梅娣的手礼和她妈妈从前一样是双数,便总共定下十罐。
而梅娣的那四罐百芳茶一直藏着,直至有一天回苏州,才带回了苏州,和她丈夫一起泡了第一回水后又封起。
然后她丈夫离开家回军队时,她又将全部的百芳茶装在了她丈夫的行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