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生笑道:“婶婶,我并没有画眉。”
她怔一怔,再问道:“哦,你就是文树的太太?”
她便走来了。近在咫尺时,虽然那神色也仍是疲惫的,但掩不了她本质的美丽容貌,玉生低下眼来望着她紧握住自己的双手,和李文树一样,她的双手也那样漂亮,后来玉生去望爱蓝的双手、李成笙的双手、安华姑妈的双手、安华姑妈口中曾提过的那位四姑奶奶的双手——无一不漂亮。
“你叫什么呢?”
“玉生。”
她的双手不曾放开玉生的手。直至坐了下来,在那张如同刚从一艘洋船上卸下来的琴脚金长椅上对坐下来,人坐在椅上,又仿佛浮在了海面。玉生觉得自己的腰肢陷下一半去,于是即便坐着,也觉着累了。
她又问她道:“几岁呢?”
“十八岁。”
她是故意地,惊诧道:“巧了,和十四同岁。”
玉生或许要问,谁是十四呢?李文树坐在了玉生身侧,忽然笑了笑,断了俩人的话头。
李文树问她道:“婶婶,听蒋少成说,他认得十四太太。”
“自然认得,去年这个时候十四还在他蒋少成的大洋歌厅里唱歌呢。”
偌大的厅面只余下三个人,那一具具或纤细或丰腴的身躯沿着转梯早上了楼去,巨大的电灯悬挂在绘满金黄卷草图纹的天顶,灯火亮如日光,照见她们离去时那恭敬的笑脸,她们不像她,不像这唯一的大太太,她们的神色并不疲惫,也并不从容。
玉生想,她口中的“十四”,是最后一个上楼去的女人。只有她是不穿旗袍的,她穿着一件宽松的洋裙,覆住了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七个月了,这是爷的第十二个孩子。”
大太太注道:“十二和十一的肚子便很不争气,只各生养下来一个!老四和老六不用说,如今也不指望她们生养了。只盼着十四争气些得个男丁,并不是重男轻女呀,只是十二个孩子,总不能永远只有我们成钧一个独生子,有个弟弟,以后总能分担一些的呀——噢,我读成钧从英国写回来的信,他说他常与你照应,凡事总指教你。他用功吗?文树,他是你最小最亲的弟弟,你总是要疼他的呀。”
玉生窥见李文树只是静默着,仿佛听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进去。
无意地,玉生侧了侧眼望向了厅墙旁那屏站立的摆钟,就连钟面也是金色的,或者是真的黄金,它在她的注视中走向了正午十二点钟。
大太太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再次惊诧道:“应是要开午饭了!”
那张色泽璀璨的餐桌更像是一张永不停止转动的圆盘,如果忽然停住了,也只是被其中一位太太的镯子碰到了桌边,她收回了手,又立即推了回去,流水般的席面被推了上去,直至再摆不上任何一道浮华的菜色,才真正停了下来。一切仿佛都停在了一个男人的眼前,他的眉眼毛发都已老去了,和大太太一样老,但他的齿牙仍是洁白的,衣着仍是上等无比的,多么像李文树一派的作风。只等着他的十四位太太上齐了座,他才从其中一位太太递过来的玻璃杯子中抬起眼来,然后他冷冰冰地,戴上了只有大太太递来的餐巾。
“小叔叔。”
紧接着,他在李文树的呼声中回过了一整张脸来。
玉生不知为什么,竟认为这张脸在哪里曾见过的,后来才记起,原是在公馆里,那张最大的画像上,那是李金山的画像。
大太太的声音像是永远不会停下,她在餐盘的流动声中,也要开了口道:“玉生便是文树的新婚太太,您瞧,坐在那里,眉毛最好看的一个就是了。”
他变了脸,露出齿牙,向玉生笑了一笑。
玉生便也笑了笑,周遭的一切都是缄默的,她在缄默中学着李文树唤了唤他:“小叔叔。”
在南京时,在过往的十几年,她从没有上过这样拥挤的餐桌。她爸爸林世平是独生子,一张桌面即便坐满了人,也不过是孙曼琳一家来吃饭。
十四太太在这个时候咳嗽了起来,小叔叔的脸即刻浮现担忧的神色,他浓郁的眉毛皱了皱,不知质问着谁,冷冷道:“不是说早上请医生来了吗?”
大太太也一同皱起眉来,她起了身,苦着脸走向十四太太,一手握住了她的肩膀,道:“来是来了,冒着大雨也请来了,但您看我们十四,吃也吃不下,早上吃的药也吐了一半,第一次怀孕,总是要难过的。”
玉生望见十四太太,她垂着眼,病中削瘦的双颊只是煞白,真让人怜悯。
于是玉生忽然道:“我手包里有一瓶枇杷膏。”
没有转眼去看众人的神色,玉生对着桌旁站着的一位女人招了招手,又劳烦她取来自己放在前厅的手包。
女人取来了,递给她时道:“少太太。”
玉生开了手包,将里面仅剩的半瓶枇杷露给了十四太太。她想着,爱乔以后定会为她从南京再寄来许多,而且自到上海后她不知为什么也少咳嗽了。
十四太太开了声,她的声音莺歌般轻柔,道:“少太太,这怎么好呢。”
十四太太接过玉生的枇杷膏时,将玉生的手握了一握。玉生低眼去望,望见她隆起的腹部,玉生从没有想过自己会这样早结了婚,更不知道有许多像十四太太这样的女人,与自己同岁便做了别人的第十四位太太,又为他有了孩子。
小叔叔道:“两个人伺候十四太太午睡去,另派人去请医生,请更好的医生来。”
仿佛只有大太太可以回话。
她低了低脸,道:“好,我正是要这么说呢。”
于是十四太太便退了席。她离去时向玉生最后笑了一笑,那笑少不了病中难受的滋味。
李文树正在玉生身旁轻声道:“如果你也觉着累了,便休息会再去马场。”
玉生附耳回道:“不用了。”
早起的困倦也被一场场暴雨消磨尽了,重重宅楼所连成的山脉阻住了片刻的雨声,人坐在金光灿烂的厅面中,只听见了那摆钟的鸣声,随着一双双女式皮鞋走过去,归于平静。玉生也看不见大太太了,她同其余的太太都上了楼,紧接着,便又传来了潺潺的茶水声和女人的嗔怪声,但融着融着,最终融成一片牌桌上的低语。
“每天也就这点乐子了。”
小叔叔闭了闭眼,他将自己的嘴放在了一只细长的烟筒上。
吞云吐雾间,再睁开,他唤李文树道:“你回来很久了。”
“不过半月。”
他又问道:“成笙呢?他曾说过等你回来那天,他要自己到宁波去做生意。”
李文树道:“丢了十几年的东西,朝夕之间怎么能捡回来,所以我要仍请成笙留下来为我打理一些事,这也是几位伯父的意思。”
小叔叔忽然笑了笑。
“死几个了?”
玉生一怔。
他缓缓注一句道:“那几个老古董如今死掉几个了?前年还是去年,我去了两趟吊丧,就是忘记是谁了,也不知道谁还活着。”
李文树微笑着,并不回话。
“小叔叔还是欣赏成笙的——”
李文树转了话头,道:“毕竟他为您的金行力挽狂澜过,去年您去吊丧时,他不是还在丧礼上,帮着您把一大批黄金卖给了一个美国人。”
“他告诉你的?”
“您寄给我的信上写了。”
“哦,我忘了。”
他仍然抽着烟,并且抽得更浓、更烈。玉生一点点吸着鼻腔,企图不发出一点儿动静来,直至无意间转回脸去,故意地,望了一眼厅门外的风雨。
李文树道:“太太,你的最后一件礼还没有送出去。”
玉生转回眼来,注视着李文树。然后,玉生手中的绸盒便接过了李文树的手,被推到了小叔叔的眼前,他透过烟筒管子向下望了望,望见一双女人的手拆开绸盒,里头放了一件李文树请裕安装了双扣的长褂,那褂面是绸缎料子,被厅里的金光照着,那褂上的浮云图纹也发着光了,金云祥瑞之气,他自然是这样想了。
但他笑道:“这样的礼,等到新年再送或许更应景——你过来,玉生,我唯一的侄媳,我回你一件礼。”
他的长烟筒放下了。
那位为玉生取手包的女人走上前来,她的双手平端着一个锁金圆盘,略低了低,才望见盘中原来放了一对金镯子,硕大而圆满,镯扣处各镶了两颗宝玉珠子,碧玉颜色总算挡了一些金的俗气。他取下来,唤着玉生,要她伸出双手来。
玉生道:“贵重极了。”
李文树的双眼只淡淡地望过一对金镯。
放下圆盘的女人在小叔叔的示意下,轻轻捧住了玉生的双手,她替他戴上了送给玉生的金镯,那镯身沉重无比,更像是枷锁般扣住了玉生的手心。
她张着双手,回过眼来,她望向近在咫尺的李文树。
李文树道:“太太,等会见了波斯,它也会喜欢你这对金镯。”
于是小叔叔便大笑了起来,笑出了声。
“不用她来告诉我你的太太叫做玉生,早在你们的轮渡还没抵达上海时,我便做好了这对金镯,加好了这两颗宝玉。”
他的长烟筒又拿了上来,指向她手中的镯身,注道:“玉生,多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