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树笑了笑,道:“即便只能剩下一个人,也必然是梅娣。我在英国时没有雇佣佣仆,所以不记得好的佣仆是什么样子,才问问你——留下鸳儿和梅娣两个人吗?”
玉生道:“爱乔不是佣仆。”
李文树睁眼注视着她,她思索了,又或者是立即点下了头。
房门外的灯光一盏接一盏灭去了,只余下绿皮椅前细细点点的灯影。她过了一会儿才回了他的话道:“从前成笙住这里时,鸳儿在吗?”
李文树道:“她是今年,在我们回来前不久新雇佣的。”
玉生不再问话,像是默认了。只是想一想,又问起另一个人,她道:“爱蓝为什么要寄宿呢?”
李文树道:“她上的是女子学校,所以从前两年也一直寄宿,如今我们回来了,她短时间内还不能适应,还是让她去学校先住着。”
玉生道:“她愿不愿意?”
李文树笑道:“当然,爱蓝只会做她愿意的事。”
而后,他注了一句道:“爱蓝是比你大一岁,但你是她的长辈。”
玉生仿佛茫然地。
之后,李爱蓝便回到了寄宿的日子。玉生没有和她说过许多话,数起来竟只有四句,除去第一次见面时说的那两句,只余下一句“是你说的吗?”和另一句“你要不要喝?”。那是只有她与她在前厅的那一天,上海下了一场大暴雨,雨声和雷声交替不绝之后,突然有一会儿是寂静无比的。李爱蓝在那寂静中打开了前厅的门,玉生正在晦暗的厅面中静坐。她见李爱蓝无声的走过眼前,而后,又倚在那张独属她的黄梨玫瑰上,底下铺她最爱的李文树从英国为她寄回的红蔷软垫,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那时,方对视上了玉生。
李爱蓝仍是不笑的。她只是点一点头,并没有立即与她问好、说话。
玉生道:“好大的雨。”
李爱蓝又点下头。
她的身躯修长,站在玉生面前时,将那一点点灰白的日光都遮去了。李爱蓝只又无声地,低下身,直至肩头轻碰了一下玉生的肩前,手伸到她的肩后去,从那片山脉椅身后的茶台上,她拿起一个精工细作的雕面铁盒,五角高筒样式,打开来,苦涩的香气顷刻间疯狂地蔓延。
李爱蓝闭着眼,道:“是你说的吗?”
许多时候,玉生都不以为她是在同自己讲话。因为她并不望着她。
于是玉生静默着,没有回话。直至李爱蓝的眼睛从盒面移到她的脸上,李爱蓝又问了一句道:“你要不要喝?”
玉生道:“谢谢,不用了。”
接着,李爱蓝取出那一个小小的金铜细嘴长壶,白麻布中滤下的是一滴滴极黑极苦的咖啡液,落在壶身中的小玻璃瓶,声声如细雨。
李爱蓝抿了一口,无言地,出了前厅门去。
她赤着脚,踩在湿漉漉的廊上,玉生窥见她脚上的点点朱红。她很美,似乎很像孙曼琳的美法,但又不怎么像,孙曼琳不会有她一半的冷漠。
李文树回到上海后几乎再也没有像在南京那样悠闲的日子,只有某一天他早上醒来,直等到中午时分他才乘车出门,然后将玉生的回信送到了邮局。李爱蓝回校也仍然是李成笙送去的,她离去前问梅娣道:“哥哥去哪了?”
梅娣笑了笑,只是回道:“银号。”
其余不多的时间,李文树还要到他在宝山租赁的马场去,那儿如今只养着波斯一匹马。波斯下了船后和玉生一块生了场大病,但它却好得很慢。后来李文树不知委托谁请了一位马师来照看它,李文树才渐渐少去宝山了。
玉生变得极少睡午觉,她有时会出神地望着梅娣擦玻璃器具。梅娣每天都会在午后将前厅的各式茶碗壶杯摆上餐台,餐台推到院中,她取出一块干净的帕巾轻轻擦拭过许多遍。家里的扫除从不用她去做,玉生后来才知道,她也只是在消磨,毕竟安华姑妈不在的时候,偌大的公馆寂静的像是没有一个人,高墙外面偶尔飞快地闪过一声声如细蚊的叫卖声。
“小馄饨啦——”
终于有那么一声,叫醒了她似的。
玉生倚在前厅门前,拉紧披肩,唤了梅娣道:“梅娣。”
梅娣道:“太太想吃?我就去买来呀。”
她放下帕巾,笑着起了身。但玉生伸出手去,道:“我和你一起去。”
梅娣道:“今天天冷。”
玉生道:“我身上暖得很。”
玉生走下廊阶,将梅娣披在前厅椅上的外套一同拿了出来,走近时,她为梅娣披上身去。梅娣惊了一惊,忙取了过来,倒不像自己为玉生披衣时那样自在。
馆门前落了锁,梅娣取匙时边高喊道:“您等一等呀。”
于是馄饨摊子远远地停住了。馆门打开,玉生望见弓着腰的中年男子从摊后转身出来,他一身蓝布长衫让玉生以为自己短暂地回到了南京。
但他开了口,道:“李太太,侬好,要几碗?”
梅娣怔一怔,随后点头回他道:“您倒长了双慧眼。”
男子道:“爱蓝小姐在不在?她要是在,也会吃上两碗。”
玉生淡淡笑道:“爱蓝去上学了,如果您每日都来,她总有机会吃上的。今日就请您先为我打上六碗吧。”
梅娣道:“太太吃的了吗?”
玉生道:“我刚才见有四人在修枝——这会儿应该修完了,待会还要劳烦你为我送去。”
梅娣笑道:“饭厅一天是定好四顿的,她们吃了也说不准。”
玉生道:“今天下午吃的是桂花藕羹,开了胃,刚好可以拿去填一填胃口。”
梅娣笑着,不再多言,只低着脸向男子的馄饨摊前静候那六碗馄饨。巨大的银面圆勺只落了六勺,便装好了六碗,天冷,腾腾的雾气并没有直扑到人的脸上去。
那碗底一片雪白,没有一点绿葱存在过的痕迹。玉生坐在五角圆亭中仿佛吃了许久才吃完,一直吃完天暗去了,忽然一轮巨大金色光影打在墙面上,她透过院门的缝隙望见李文树的车子驶进了馆门,停在了馆门后,他下车后便迎上了梅娣。
梅娣唤他道:“您回来了,堂少爷等着您的电话。”
李文树道:“太太呢?”
梅娣道:“在小院。”
李文树道:“梅娣,今晚不要备我和太太的饭,我要带太太出去用饭。”
玉生记得晚饭已备好了。但梅娣仍然点下头,一边接过了李文树的外衣。
李文树在前厅逗留片刻后,进房门时,玉生仍没有将睡袍换下。她在书台前看报,那也是她第一次看上海报面,上面有许多无趣的新闻、漂亮的女人,翻到最末,还会有新开张的西洋餐厅的插图,注一行英文,旁的小字才是中字,写道:“如您光临,蓬荜生辉。”望真切之后,玉生才望见正上方“安平饭店”四个大字。
李文树笑道:“太太难道不知道现在是七点钟?”
玉生抬眼,道:“我估摸着是这个时间。”
李文树道:“你像是要睡了。”
玉生道:“我刚才吃馄饨时,弄脏了衣服,所以洗漱了。还没和梅娣说我今晚不用饭了,天气冷,总有些懒懒地。”
李文树道:“饭厅做的馄饨?”
玉生道:“并不是,外面买来的。”
李文树的外衣正挂上了床前的长衣架子,道:“你要吃便和梅娣说,她会让人去做。”
玉生低下眼,翻页过来一篇报面上正映出一个金发碧眼的女人,那是一则新上映的戏剧广告。不知什么时候李文树也看见了,他忽然近在咫尺地倚上她的肩头,他的头发松松散散抚着她的耳根,随后他问她道:“看出神了吗?”
玉生一怔,道:“罗密欧与朱丽叶——他们是谁?”
李文树笑了,笑出声。他环过她的肩头接过她的报纸,回答道:“这是戏剧里的名字,这个美国女人本来的名字不叫罗密欧,也不叫朱丽叶。”
玉生道:“我看见“殉情”两个字。”
李文树笑道:“如果你要看,爱蓝最爱看这样的戏,等她从学校回来我让她陪着你去看。”
想一想,他又注一句道:“殉情这样的戏码我是最不喜欢的。”
玉生合上报面,道:“没有,只是忽然翻到而已。”
她仍然坐着,直至他从她的肩上离去了,走到了床前,帘幔前,脱去了里衣。她不会回过眼去看一眼,但只想着这无非是夫妻间最平常不过的事。
然后,她听见他在身后重开了口,说道:“太太,待会我们到隐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