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西微笑唤她道:“您好,玉生小姐。”
孙曼琳道:“他认得你,我对他说过,有一天你如果见到了全南京穿旗袍穿的最美的女人,那便是林玉生。”
兰西的中文那样好,玉生曾想如果他生有黑色的双眼,黑色的毛发,那他几乎就是一个中国人。但他的脖颈上始终戴着那一个熠熠生辉的十字架,后来她才知道,孙曼琳害怕她父亲得知兰西的存在只因兰西是一个神父,这无疑是最大的冲突。
玉生说过她一句道:“离经叛道。”
孙曼琳笑道:“玉生小姐,你说了和我外祖母一样的话——我外祖母那时说这句话,是因为她的小女儿要嫁给一个唱戏的男人。”
玉生低了低声,道:“你此刻和你外祖母的小女儿一样糊涂,或者比她更糊涂。一个信佛教的人,怎么能和一个神父在一起。”
孙曼琳淡淡道:“这有什么呢,我们那位女同学茉莉,她还想和一个离了婚的男人结婚。”
玉生不回她的话。只是回过眼去注视她,问道:“你有和那位神父结婚的念头?”
孙曼琳继续笑,然后,她庄严地点下了头。
玉生重又说了一遍道:“离经叛道。”
孙曼琳那天再次走出了她的前门,但她又偏要糊涂地回了她的话道:“玉生,你难道没有离经叛道的一天?”
玉生笑了笑,仍只是不回她。
随后的一些日子,玉生没有再见过孙曼琳。于是她算着,直至今天孙曼琳也许会来,如果她没有东窗事发而被监视,那她仍要继续万死不辞。玉生不明白她为什么发这样壮烈的誓。
袁瑞的车子那时停了停,在中山北路前,玉生真望见了孙曼琳。灰白的天光下,她那紫红的唇珠艳丽的犹如一朵朱砂梅,只匆匆一眼,人力车便飞快地拉了过去。
袁瑞道:“那是孙曼琳小姐。”
玉生道:“是她。”
袁瑞问道:“这样冷,她要到哪去?”
玉生道:“她要去甘之如饴,万死不辞。”
袁瑞笑道:“这是孙曼琳小姐说出的话。”
爱乔此时应该回家去了,她会替她为孙曼琳开那扇门。玉生闭了闭眼,不由得想起孙曼琳爱穿裙摆宽大如伞的洋装,孙曼琳曾胡言乱语道那是她和兰西爱情的庇护伞。爱乔听了,在一旁笑孙曼琳道玉生才是她和他的庇护伞,又要再注一句:“曼琳小姐,真正的爱情怎么用庇护伞呢?即便南京真下了大雪,也淋不到你们才是。”
孙曼琳也笑她:“谁教你的?爱乔。”
爱乔严肃道:“我自个儿说的。”
随着一声长鸣之后,中山港口的海面上停下了两艘轮渡,从其中一艘轮渡上下来,是一个个提皮箱的男人。袁瑞下了车,递给他们一只只西洋烟,玉生从车帘的一角望出去,望见一个男人接过了袁瑞的烟,不为人知地皱了皱眉后,他立即扔进了长褂口袋中。
他仿佛回了袁瑞的话道:“不用了,谢谢。”
随即,他挥手唤来一辆人力车,在细雪之中他背对着袁瑞上了人力车。
一阵忙碌过后,袁瑞回身又站在了车前,他只是喃喃道:“这艘不是,留洋的学生哪有穿长褂回来的。”
于是港口重恢复寂静,甲板上下来的只有几箱货物,和拉它们的人。玉生又望见袁瑞走过那些人,他脱下帽来对他们露出笑容,似乎打量着,探听着,也许是下一艘船的信号。从前袁瑞在金陵教书时,玉生倒少见他笑。
雪大了一些。玉生拿着伞下了车,她抬了抬手,遮住了袁瑞那顶圆帽,道:“先生进车里等一等。”
袁瑞道:“你看,那儿有一排人力车等着。”
“玉生小姐,你进去等。”
“我还是坐不了车,出来透透气好一些。”
她与他比肩而立,即是师生,又似挚友。
袁瑞笑了笑,忽地道:“我听世平先生说,你来年要去留学?”
玉生淡淡道:“那是爸爸的意愿。”
袁瑞道:“难道你不愿意。”
玉生道:“北平、天津、山东,或者武汉,难道不能供我求学?先生,人一生总要有一条路是自己选了去走的。”
袁瑞怔了怔,道:“是的,是的——但一万个中国女人,也许还不能挑出一个有机会留洋念书。玉生小姐刚从金陵女大毕业,来日方长,也许要做些更好的打算。”
玉生只是笑道:“来日方长,先生说得好。”
袁瑞又问道:“你来年仍要继续学字。”
玉生道:“是,那一位老师年后要回苏州老家,也许不再请老师了。常常临摹他人的字,多么风采斐然也好,到底是躲在他人的影子下,不如自己真正执笔,好坏都是自己所获。”
袁瑞笑一笑,低下脸,回道:“实际我也少见比你写得好的字。”
说完,他拂去袖口的雪,往前头走去了。原是港口前新的轮渡又停住了,远处的几个车夫一拥而上,袁瑞谦逊地往后头一退,仿佛思索了一番,才继续往上走近了些。
船下有人惊诧地高喊道:“袁瑞先生?”
是谁又认出袁瑞来。玉生回眼望去,袁瑞的黑色身躯已融入了雪天仍赤膊的车夫中,她将伞举低了一些,鞋子湿了一半也不要紧,还没有浸到里头长袜去。她走快了些,因船停之后周遭开始嚷声不绝。
忽然,有人唤她:“玉玉。”
“慢一些走。”
玉生侧目匆匆望上一眼,发觉只是唤一个相似名字的女人。她从那艘轮渡下来,挺着孕肚缓慢地走过了玉生的身边,她的腰间被一个年老、瘦小的男人紧握着。分不清是她丈夫或是父亲。
玉生一怔,停在车前,因那女人在举步维艰之时忽然倒在了雪地里。男人脱下西洋镜框来开始不停地呼救,唤来了一个又一个刚从船上下来的男人女人,仿佛将俩人包围起来了。
男人不知为什么喊道:“美莲,你愣着做什么?”
终于,一个和那男人一般老的女人走了出来,她仍盘最老式的后髻,千万缕发丝扣紧在那对小小鸳鸯发佩。她面无神色地望着另一个女人的孕肚,然后半跪了下来,她为那女人喂水,随后并将自己的毛领脱了下来,轻轻围住那女人的脖颈。
“坐那么长时间的船,难免不舒服。”
她摸着那女人的头,将她的头放在自己的怀中,仿佛是母亲与女儿。
但她又注了一句道:“车在外面等,三妹我照看着,爷得去唤车开过来些。”
这样年龄悬殊的两个女人,算什么姐妹呢。原只是一个妻,一个妾,如今仍有许许多多重婚的男人,十几年前娶一个,十几年后再娶一个,或者许多个。瘦小的男人在离去前仍依依不舍地望了一眼年轻的女人面孔,眼里的浓情不免有些荒唐的意味。
玉生一怔,然后回过脸来,她重又上了车。
今天的港口分外热闹,实际这是玉生第一次到港口来。她收紧了手中的羊绒外衣,这时拉起一半的帘外笛声、车声、人声散去,只余下轻轻的脚步声。人的双脚踏在薄薄的雪中,落了一个个深沟高垒的脚印,而后又迅速被细雪覆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仿佛近在咫尺,于是玉生抬起眼来忽地一望——那帘外的世界不知何时映出一张,或者是半张脸,又或者只是一双黑的发了蓝的浓郁双眼,他几乎不像是一个中国男人。
因他正无礼地、大胆地望着她道:“你好,我要和你一同乘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