跪着的中年男子正是儒宗掌门徐潜山。
从正殿侧门进来的陆临渊跨过高高的门槛,撩起衣摆跪下道:“剑是君子器,也是杀人器。弟子不想冲撞了殿中前辈。”
徐潜山睁开眼睛,凝视着面前如高山一般的牌位,一双眼睛深邃如黑夜。
“你很细心。”
得了夸赞,陆临渊神色也不见什么变化:“师父过誉,这是弟子应当做的。”
“……”
徐潜山从蒲团上站起,动作缓而沉稳,巍巍然掌门的样子,却压迫感十足。
陆临渊像是虔诚跪在神像下的信徒,腰杆笔直,一双桃花眼却温顺地低着。
那道被烛火拉长的影子一点一点来走到他面前。
“抬头。”徐潜山坚硬的声音蓦地从头顶传来,满殿烛火都似乎为之一晃动。
陆临渊闻言抬起头。
眼前场景霍然明亮。
儒宗仁义峰是主峰,更是皇帝秋祭的场所。
正殿摆着七百余年来儒宗所有仁义之士的排位,几百块一尺二寸的木头刻着亡故者的名姓,摆了整整三十二排。
从前到后,从上到下,正殿肃穆的名字像山海一般压下,金色的名姓被烛火映照着,如同一张大网罩下来,一瞬就能占满磕头跪拜之人的眼睛,再傲气的人在这些前辈面前也不免心生敬畏。
最后几排,摆着孔子昕与郭郡的灵位。
最高处摆着孔圣的木像,眼中似空非空,一如徐潜山此刻注视着陆临渊那清冷的目光。
徐潜山道:“陆居安。”
陆临渊垂目:“弟子在。”
徐潜山:“上香。”
除了秋日大祭,仁义峰基本没有殿门全开的时候,只有打扫的仆役与掌门本人会日日到这里来上香祭拜。
还有身为掌门唯一弟子的陆临渊。
陆临渊闻言微微倾了倾身子,而后站起。
他取过三支线香,就烛点香,以手灭火,左手上右手下,闭目持香三拜,最后上前一步,准备将香插入香炉之中。
“……”
正殿安静地有些冷清。
“你是从三叠峰过来的,听说你点了山下的吃食上山?”徐潜山在后忽然开口询问。
一点香灰掉下来,但插香的手依旧沉稳。
徐潜山虽然年近半百,不怎么常出面,但儒宗的消息还是一清二楚。
陆临渊上完香回到原位才开口,回得自然,还稍稍带一点掩饰的窘迫:“是。口腹之欲,让师父见笑了。”
徐潜山原本负手看着满殿牌位,闻言看他一眼,终究移开目光:“罢了。”
例行上香结束,师徒两人离开正殿,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一阵山风吹过,桐花花坠。
徐潜山顿了顿,语气依旧冷硬:“少年人火气旺,但山上不比山下,你也应当多穿一些衣裳。”
陆临渊温顺回道:“是,多谢师父牵挂。”
“……”
徐潜山面色有一瞬复杂,似乎回头想说什么,但瞥见陆临渊低着头的样子还是没有开口。
过了半晌,他再次开口:“无类峰有一位先生乔长生,你知道吗?”
陆临渊:“知道。”
乔长生声名远播,不仅是儒宗的丹青先生,更是日月山庄的少公子,画艺出众。开阳画院允他紫服配鱼袋之殊荣,被他婉拒。
徐潜山顿了顿才开口道:“他的兄长过一阵子会来儒宗看望他,他自小身体不算太好,你吩咐三叠峰那边多照顾一些,别让他的兄长觉得儒宗怠慢了他。”
“……”
徐潜山已经到了掌门住处,陆临渊停下脚步,立在外头。
又一阵山风吹过,树影摇晃中漏下促狭的光点,落在陆临渊隽长的眉眼中。
他终是慢慢开口:“弟子知道了。”
身旁一株桐花树的枝正在此时断裂,那声音并不重,咔嚓一声而已,轻的像是断掉一根芦苇,然而树枝掉落在地上的声音却无端让陆临渊眼睛一眨。
自始至终,他的师父都没有回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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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临渊在原地站了一会,随后转头下山,四野静寂,满地落花如雪。
山风吹动青色衣袍,陆临渊略略抬起头,望着儒宗三十二峰影影绰绰,翻腾着无尽的云海,宛如画纸上的没骨山水。
有那么一瞬间,面前的场景变化,像是剑刃徒然劈开了口子,四面八方涌现出无数难以辨明的幻听,金属碰撞嘶哑的声音响彻耳畔。
黑暗里有人扑上来,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漆黑中又有一把匕首扎上他的肩膀,流在地上的鲜血冰凉,漆黑眼中隐隐可见红光。
那人冷笑着,声音暗沉道:“你就是儒宗的——”
自五年前的那天起,陆临渊梦中总会闪回这些片段。
陆临渊无端想起魏危来的那天晚上,他在浴桶中闭着眼睛,耳边又是无休无止的幻听,如同恶鬼哭嚎,他捏着浴桶的边缘,指节逐渐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