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府,后院厨房。
一身灰麻布衣、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低垂着头,跪在院中的青石板上,细细数着在她面前爬过的蚂蚁。
二十三,二十四……五十九,六十,六十一……
而一袭樱粉色长裙的俏丽少女趾高气扬地站在女子面前,鄙夷道:“独孤愿,你可真不要脸!说,你是怎么知道太子哥哥住在上官府的?居然恬不知耻混进来当厨娘!果然是贼心不死,还妄图勾引太子哥哥!!”
“郡主慎言,”少女身侧瞧着沉稳贵气的中年嬷嬷开了口,却不是规劝少女,而是提醒道:“圣上早已下旨,太子殿下也曾说过,世上再无独孤氏,罪贱之人不配,平白污了这个姓氏。”
独孤自古就是大姓,因独孤一族历代总出妖孽人物,或济世救民,或文武治国,英才俊杰层出不穷,只是到了这一代好像气数尽了一般,出的尽是些蛀虫废物。
少女听了,气焰更加嚣张,娇哼道:“也对,像你这般恶毒又无才德之人怎么配姓独孤?连温姐姐的一根头发丝你都比不上,偏偏你如今不止恶毒,我听说你早就嫁了人,以为人妇,却放荡不知廉耻,还想要纠缠太子哥哥……”
一百零二,一百零三……
阿愿数着地上忙碌奔波的蚂蚁,心道:蚂蚁搬家,怕是要下大雨了。
雨天难行,顾偿的归期怕是又要推迟几日了。
阿愿恭恭敬敬地跪在那里,也没人看得到她眼中失落。
沈栀意骂了半天,见独孤愿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傲气地回怼她,安静得仿佛全无生机一般,和她府中那些任打任骂的奴才没什么区别,突然就失了兴致。
恰逢有下人过来禀告,说太子殿下回府了。
沈栀意哪里还有功夫搭理独孤愿,说了句让她在地上罚跪,没有吩咐不许起身,便匆匆往前院跑了。
“郡主跑慢点,莫要摔着……”
一群伺候的奴婢心惊胆战地追着自家主子跑了起来,左后护着人,生怕这人磕着碰着。
那可是沈家的嫡小姐,莫说独孤家倒台了,便是没倒台前,沈家都是数一数二的世家,不比独孤家地位低。
而且这些年来,沈家这位嫡小姐分外讨陛下和皇后喜欢,更是被破格封为郡主,身份之尊贵在大周绝无仅有。
待沈栀意走后,之前一直站在沈栀意身侧的高嬷嬷却没有动,一双锐利精明的眼睛始终看着地上跪着的独孤愿。
即便被罚跪,独孤愿都没有任何怨言,双手持平碰到额头,然后深深叩首谢恩。
在大周,一个身份卑微的人对上身份尊贵的人,哪怕是被罚,也要谢恩、要感恩戴德。
独孤愿的一言一行全然合乎礼数,没有半点纰漏。
只是她磕完头直起上半身时,微风吹起戴在脸上的面纱,高嬷嬷再度看清了独孤愿的侧脸,眉心狠狠一跳。
不怪沈郡主在厨房看见独孤愿时会发怒,这丫头炒菜时面纱掉了,被沈栀意认了出来。
独孤愿小时候就生得好看,华京所有夫人见到小阿愿都要夸一句小美人,但那时毕竟是小姑娘,脸上胖嘟嘟的,五官也没张开,好看之余更是憨娇可爱。
可如今……
十七岁的独孤愿跪在那里,高嬷嬷只觉心神不宁。
她是被皇后娘娘指派到沈郡主身边伺候的,曾是皇后宫中的掌事嬷嬷,更是在宫里待了半辈子的老人,什么样的美人她没见过,帝王后宫、太子东宫有的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但没有一个像独孤愿这般的。
一个女人可以美成这个样子吗?高嬷嬷在心里问自己。
独孤愿似乎察觉到了高嬷嬷的目光,将头垂得更低。
若是换做一般人,被一个宫中嬷嬷看了这么久,早就耐不住开口问上一句,可独孤愿硬生生等着高嬷嬷先熬不住开了口。
“愿小姐……”
“不敢当,嬷嬷抬举了。”
“愿小姐,老奴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刚才郡主说的话你别记恨。”
“不敢。”独孤愿弯下脊背,将姿态放得更低,话语也真切。
高嬷嬷突然有些心疼面前的姑娘,这位曾经也是整个华京的掌上明珠,比郡主如今的受宠有过之而无不及,面对郡主时屈膝叩首,能说得上一句知进退、守礼节,面对她一个宫中嬷嬷,还这般谨小慎微、卑躬屈膝……
只是想着这位的面容,高嬷嬷还是冷下心肠道:“想来也是,愿小姐毕竟嫁人了,该称一声顾夫人才是,老奴听说顾将军是个不错的人,以当年独孤家的情势,顾将军愿意娶夫人,对你是有大恩的。顾夫人,人要认命!”
最后一句话高嬷嬷说得极重。
她越想独孤愿的容貌,声音越严肃,甚至带着斥责,“莫做下贱之人,行淫/妇之举,水性杨花、伤风败俗的女人在咱们大周是要沉塘的!”
那语调好像独孤愿已经做下了十恶不赦的事情,或者说此刻高嬷嬷也认定独孤愿出现在这里就是为了蓄意勾引太子。
“是,谢嬷嬷教导。”
独孤愿轻轻淡淡的声音响起,才把高嬷嬷从那种愤然的情绪中唤醒。
眼前人神情平静,说得话也平静。
被辱骂不觉委屈,被污蔑不见难堪,安静得好似什么都不在意。
高嬷嬷哑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