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下来的时候,大堂内已经没剩下几个客人。角落里那人不慌不忙走到柜台前,应该是打算付账。
胖掌柜堆起笑容,本就细如缝隙的眼睛一时几乎都看不出来,然而视线对上的一刹那,他忽然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但在旁人看来,两人不过是小声闲聊了几句而已。
远在谢氏府中、隔了大半个永安的凤曦操控着幽影,施了点妖力,暂且迷惑了他的心智:“关于有悔真人,你都听过些什么?”
胖掌柜神色茫然,梦游一般,却答得很利索,还带了点真心的点评:“都是些大昭朝野尽知的事。大国师三年前横空出世,说是王朝气运被分散窃据,致使大昭天灾连年,祸乱不断。”
“这话不仅替帝君开脱了所有罪责,还以此为由头,声称可修筑承天塔,顺应天道收聚国运、重凝帝王之气,更有可能向上天求不死神药,因此颇得今上信重。传言中更是布风祈雨,推演掐算,无所不能。”
“边界六境近年天灾不断,民不聊生,唯有中心三境安平如故。自朝堂至民间,无不归功于天佑帝王、大国师辅佐之力,威望日渐卓著。”
“听说当初南疆境与万藏境遭灾时,上了多少奏折求借大国师前去祈禳,帝君说什么也不肯劳累他老人家的大驾。切,谁知道这旱灾是不是他在其中做了手脚?”
幽影略一沉吟,再问:“你对此人怎么看?”
胖掌柜恭声道:“大国师很神秘,不是我们这种小人物能随意猜测的。他似乎来自西部倾魂境。有传言说先太后,就是帝君的生母,好像也是倾魂境人氏。”
“但他自称奉天命下山,被人传为大德仙师,一应身份相关,师承哪个‘仙门’,从哪座‘仙山’下来,俗家名姓为何,却完全没有传出半点风声。即使是在这种汇聚各路消息的地方,也从来不见谁提起过。”
即使眼下已经神智迷茫,他也蓦地将本就低微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显然后面的话是清醒时绝不会说出口的:“那位南明金圣娘娘也是,该是借指先太后。但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听说过这个仙号。”
“我还听过一个说法:先太后当年是屈死在佛堂的,怨气冲天,大国师建承天塔就是为了对付六族。之所以选在佛堂旧址,是要以他们的气运消弭真仙留在凡间的怨恨,归位后的南明金圣娘娘才可能会赐下不死神药。”
“真不真的,那咱就不知道了。”
“至于那些被抓去修塔后失踪的流民,也许还牵涉到什么别的秘辛。他们又没有产业,连亲人都不知道失散在哪里,谁在乎他们的死活?很可能……就地喂了天绝道中枢。”
再也问不出什么,半妖收了妖力。胖掌柜仿佛刚从梦中惊醒般蓦地一震,发现自己手还搭在算盘上,方才似乎是打了个盹。
那客人正疑惑地看过来,见他醒了,咧嘴笑道:“掌柜的辛苦。累成这样,实在是为东家操劳费心。”
他自觉尴尬,也没觉出什么异常,只当最近确实生意好,有些疲累,遂借坡下驴,打了个哈哈,就此揭过。
确定他没有起疑,凤曦撤走幽影,懒散斜卧在榻上思索。
福顺客栈掌柜最后那些话倒是比较合理。所谓“南明金圣娘娘”无非随口杜撰,有悔真人|大概正是以此为进身之阶,取得了接近凤北宸的资格和最初的信任。此为冒险。
建塔的由头对于凡人而言堪称荒谬。一旦出了任何差错,或者被发现这是个骗局,是不赦的死罪。此为欺君。
怂恿帝王劳民伤财,修筑不知有没有实际作用的承天塔,死伤无数百姓,有伤天和。结下如此之众的恶因,绝不能得善果。此为违天。
开坛施术、凝聚气运都需要消耗修为,甚至不免沾染上妄窥天机的业障。此为自损。
有悔真人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他冒险欺君、违背天道、损害自身也要修筑承天塔,主动卷进帝王与六族之争,动机何在?或者说,对他有什么好处?
正常人行事,总是需要足够的目的,或为权,或为利,或为情,或为仇。
但凤北宸不可能让有悔真人染指权柄。一应款项事物经手的全是帝王的人,他也不可能在账目财物上动什么手脚。兼且推演术能修习到他这个层面,必然早已看淡了身外之物。
何况若单是为名利,他多年前就可以在外面弄点玄虚,结交各地的世家,根本不需要等到这几年,拼着死的风险进入帝宫,跟在昭明帝这样暴虐无常的人身边。
联系到上次听闻此人那句“有田产的百姓都在准备春耕,届时恐怕不能再从中心三境征用民夫”,怎么想怎么奇怪。
一个能在王朝内忧外患并行之时,为着一己之私肆意妄为之人,岂会顾恤百姓死活,担心误了春耕?这话固然可以说成他是在替凤北宸本就所剩无几的名声考虑,但也可以说成是不着痕迹地针对流民。
凡人至死都难以勘破者,多是恩怨情仇。那么,有悔真人是跟流民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是跟先太后有什么渊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