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发出一阵轻笑。
晁雨把手里刚选出的小熊发夹又放下了——好像,是有点幼稚了。
低头又瞥见衬衫领口那颗黑扣子。
她们是在笑这个吗?
那时晁雨初一,正是女孩对自己的外貌开始觉醒的年纪。晁雨气呼呼冲去葛洁摊上问:“干嘛非要给我钉颗黑扣子?”
葛洁是个心大的,忙着招呼客人,浑不以为意:“有什么关系啦?”
现在想来,都是笑谈。
晁雨把衬衫收进衣柜时想:后来小时候的那件衬衫怎么样了?
晁家祖宅里,一切都是老的。
时光在这里停滞,她甚至还能在自己房里,找到小学一年级的卡通贴纸和作业本。
她去放旧衣服的衣柜里翻找时,许辰懿啃着桃子走进来:“辜屿弟弟怎么还没回来?”
“……我不知道啊我怎么知道。”
许辰懿瞥她一眼:“吃完饭去逛逛么?有点无聊。”
“行啊。”
吃过晚饭,葛洁回摊上,晁雨挽着许辰懿去散步。
榕树下一方小摊,牵出个没灯罩的电灯泡,玻璃柜上腻薄薄一层油,贴着红色笔画写着“XX鸡”。
隔着段距离,许辰懿没看清:“什么鸡?”
晁雨正在走神:“腹肌。”
“什么?”
晁雨回过神来:“哦,香糟鸡。”
“整点儿。”许辰懿拉着晁雨走过去,一边等老板给她剁鸡,一边问晁雨:“到底什么感觉?”
“嗯?”
“就是跟辜屿弟弟同居。”许辰懿接过一块老板递她试吃的鸡肉:“他回北京不是去拍杂志封面么?你有没有看到他带妆回家什么的。”
“没有。”
晁雨甚至不知道他回北京是去拍杂志封面的。
“不过。”晁雨想了想:“即便没看到,也知道他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人。”
“为什么?”
“很难讲,感觉吧。”
许辰懿笑了笑:“我不是能学各个地方的口音么?但我告诉你,北京西城的口音,我就学不来。”
晁雨懵了:“西城口音还不一样?”
“那当然,东富西贵,曾经的王公贵族都住西城,那种劲儿,是骨子里浸出来的。”许辰懿抽了张纸巾擦手:“学口音,学不出那种劲儿,就怎么也学不像。”
许辰懿说:“辜屿身上就有那股劲儿。”
“什么劲儿?”
“不在意这个世界的劲儿。”许辰懿咧嘴一笑:“你看我们,到处装孙子陪笑脸的,人家才不呢,人家根本不用去适应这个世界。”
“是这个世界去适应他。傲、冷、没感情。”许辰懿掰着手指数:“说真的,就算他长得再帅,我也不会跟他这样的人谈恋爱。”
“为什么?”
“这个世界都改变不了他,我还能改变他啊?”许辰懿摇摇头:“我十七岁可能会这么想,真爱改变一切。可我现在都快二十七了,我知道自己改变不了任何人,一份失败的感情,对他那样的人无所谓,可对我不是。”
“我时间有限,精力有限。人生没给我那么多资本,去为错误买单。”
晁雨跟许辰懿回到家,许辰懿大赞这香糟鸡不一般。
“这肉弹的嘞!”许辰懿嘬着手指头:“一吃就是光着屁股满山跑的鸡!”
正嘬着晁雨突然整个人弹射到她身上,差点没把她扑倒。
“哎哟我去。”许辰懿赶紧稳住重心。
一看晁雨,脸上发白、眉心紧蹙、嘴唇紧闭、牙关打颤。
许辰懿瞬间就懂了,撸起袖子:“蜘蛛在哪儿呢?”
晁雨不怕老鼠不怕毛虫,但她怕蜘蛛。
起因是她小时候有次张着嘴睡午觉,忽然觉得嘴唇痒痒的,睁眼一看,一只毛茸茸的大蜘蛛从屋顶掉到她下巴上,正把脚往她嘴里探。
她以十级火警的音量尖叫一声跳起来,穿着睡衣就光脚跑到马路上放声大哭。
毛秀珍举着蒲扇火烧火燎地冲出来:“怎么了怎么了?着火啦?”
“有、有蜘蛛!”晁雨噗噗噗地往外吐,觉得唇边那毛茸茸的触感挥之不去。
从此整条木安街都知道了。
有个馋嘴姑娘,睡午觉时差点吞了整只蜘蛛。
许辰懿挥着胳膊赶跑蜘蛛:“好了好了。”
晁雨回魂,回房以后,看着打开的衣柜门。
才想起自己出门前,在找初中的那件白衬衫。
她想找出来,跟今天那件衬衫一起拍张照,发朋友圈吐槽葛洁。
还真被她找着了。
只是一看,领口缺了颗扣子。
之前葛洁钉的那颗黑扣子,怎么没了?
-
辜屿打车向西边城郊而去。
下了车,又自己往前走了很长一段。
路边草木葱茏。碧竹的掩映间,是古老的砖墙。
一直走到一处低调的门脸,他摁门铃,有人来应门。
见他,先是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一般,讪讪招呼道:“回来了啊,我去告诉太太。”
几进几开的院子,不知多少年的老树镇着宅,着眼处皆是不一般的气度。
他去客厅坐着,有人斟来杯雪梨茶。
他垂眸看了眼,没喝。
大约是下午四点到的,一直坐到暮色西垂,那人说要去请的太太,也一直没露脸。
夕阳透过漆红的窗棱照进来,把坐在黄花梨圈椅上的他,影子拽得老长。
像在把他往外拽似的。
他盯着自己的影子看了会儿,站起来准备离开。
路过一间厢房的时候,步子顿了顿。
那门虚掩着。
透过一道门缝,能瞥见那是一间儿童房。画板,积木,玩具车堆放着,没有灰尘,擦拭得一尘不染,只不过都是多年前的款式。
像被封存进了时光深处。
辜屿犹豫了一下,伸手轻推门扉。
踏进去的时候,他脚尖踏在门槛的那道线上,又是一顿。
“脚。”一个冷冷的女声从走廊另头传来。
辜屿回眸。
那是一个很清丽的女人,能看出上了些年纪了,但无损于她的容貌。瘦,左手腕上戴一只玉镯子,她站在屋檐挡出的暗处,像一道日光照不透的薄薄的影子。
“脚。”她的声音也冷。
辜屿把踏回屋内的脚尖缩了回来。
女人转身走了。
辜屿望着她背影,两秒后,转身,向院外走去。
罢了。
卡在喉头的那一声“妈”,本来也是无论如何不可能叫出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