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其实很多事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
她想告诉母亲,他们为她选的正观高中带来了花季年华挥之不去的阴影,而后让她考上的编制再一次成为心中的一片阴翳,只有读书学历史的那几年她是快乐的,浩如烟海的史册成了她的乌托邦,原本以为文物局的工作能让她深耕于此,未曾想更多的是疲于应对的人际关系、无法参透的人情世故。
可她做不到,张明丽女士的言路从来不向她敞开,每一次倾吐心声只会换来无休止的指责,就像昨天。
“不像我们想的那样,可我们是为你好。”
回神来,耳畔还是这句磨起茧子的话,阮绘露无心恋战,敷衍地点了几个头,“行了行了,你是不是今晚还要打麻将?时间不早了,别让人家久等。”
“好好好,不打扰你俩。”张明丽叹口气,“露露,女孩家青春就这么几年,你要把握住了。”
“知道了妈。”
好不容易把这两尊大佛请走,阮绘露被搅得心事重重,小脸皱成一团,顺路送李崇裕去停车场时被他看穿,他在车前停下,话落得很轻:“有时候不一定真的要听别人的建议,遵从自己心意就好,不用顾虑那么多。”
阮绘露懵懵的:“你是说我妈今天那些话?”
“嗯,但不止。”他远远地眺过来,莫名使人安定,“情感也好,工作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会尊重你的决定。”
不等阮绘露回答,李崇裕径直上了车:“走了。”
“好……一路顺风。”
这人就喜欢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么?但是有人理解的感觉并不坏,像是有了后盾,做什么都能脚踏实地有底气。
*
“所以小阮那事儿是真黄了?怪可惜的。”
“谁说不是呢,只要扣上个作风问题的帽子,真的假的黑的白的都得惹一身腥,查清楚了又如何,重点是膈应。”
“不过那天来的那个女人真是漂亮啊,我感觉现实生活里没见过这样的,美得不像是在一个次元。”
“如果有这样的联姻对象,我是不会选小阮的,哈哈哈哈……”
“你这话说的,那天那位李总跟西华相比,也没人会选西华啊,对吧?”
秦西华正埋头吃饭,听到这话,用手肘拐了一下旁边的吴卓:“你一天不埋汰我会死是吧?”
“此言差矣,这不是抛弃幻想么。”吴卓摇摇头,长吁短叹,“哎,你和人家比,隔了几十条银河噢。”
“那叫会投胎,我要是能投胎成上市集团老总的儿子,比他还像样。现在女人拜金,看见是个什么总什么公子就往上贴,联姻对象还是小事,至少干净,要是遇上那种背地里玩的花的……”
秦西华笑意寡淡,隐有寒意,“那才真是无福消受。”
“行了,世界上也不止这两个男人,人家不选你,不选那位,难道没其他选择了么?”有人出来打圆场,“西华,上次陈处给你介绍的姑娘怎么样?”
“那位啊,情感经历有点丰富,我可不想接盘。当初看中小阮,也就觉得她单纯、年轻,谁想到现在小女孩心眼这么多?啧啧,一边吊着我,一边跟人家相亲,要是她早跟我说不喜欢我,我还在这殷勤什么劲——”
坐他对面的肖梁咳了两声:“老秦,差不多得了。”
“好,不说不说,也就给大伙儿提个醒,别跟我似的,被人耍得团团转。”
“——谁把谁耍得团团转?秦老师,说话要讲良心。”
秦西华应声回头,才发现阮绘露早站在身后,神色严冷、目光凌厉,散发着“来者不善”的气息。
他倒不慌,扯起嘴角,神情自若:“阮老师这是兴师问罪来了?”
“哪敢。”阮绘露早就听到他的高谈阔论,想装聋作哑,和从前一样忍耐,但眼睁睁看着毫无边际的谣言就这样散播出去,几次三番做心理建设还是没能过自己这关,尤其是秦西华颠倒黑白时,一股气冲到心间,实在无法再忍下去:“我以为秦老师是明白人,话不必说得那么清楚,毕竟大家还是同事,把关系处僵对谁都不好。”
“小阮,你这就搞错了,我才听不懂什么明里暗里委婉的话,你没有明确拒绝我是不是事实?一边不拒绝我,一边跟相亲对象打得火热,是不是事实?”
阮绘露气笑了:“那你明知我在相亲还贴上来,这也算我没告知你吗?请问哪个追求者会要求追求对象为自己守贞?”
“诶,我可没这么说。只是你年轻,不知道这样为人处世会有风险,你看这次不就有人举报你了么?小阮,你是很优秀,但也得听听前辈的建议,才能少栽跟头。”
“什么‘有人’,分明就是你本人。”
阮绘露话音落地,吃瓜群众都噤若寒蝉。谁都知道在公示期最后一天举报人纯属膈应,也有不少人猜测会是谁,但听她言之凿凿说秦西华,还是陡然一惊。
秦西华眼底闪过一瞬慌乱,很快又重回镇静。他不慌不忙地擦了擦嘴,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她:“说话做事要讲证据,谁告诉你是我举报的?”
“这还不简单?要不要请宋小姐来看看,跟她联系的是谁?”
其实她压根不想找宋蕴珠,但是宋蕴珠是破局关键,秦西华这件事办砸了,她也指不定能给他什么好脸色。阮绘露就是在赌,赌秦西华心虚,赌他的脸皮。
可众目睽睽之下,秦西华却没流露出半分忌惮。相反,他厚颜无耻地撒谎,反将一军:“什么宋小姐?我不认识。这事儿多简单,何主任和王处长经手的,他们肯定知道举报人,只要他们出面说是我秦西华,那不管如何我都认了。阮老师,要问吗?”
“你……!”
这无异于把个人矛盾推到两位领导身上,把他们架在火上烤。按规定,被举报人是不能问举报人身份的,以免打击报复,何主任和王处也是心疼才告诉她,她如果此刻把他们卖了,才真是背信弃义。
阮绘露定了定神,笑道:“行,你要耍无赖,那没人能跟你纠缠。只是阴沟里爱翻船,秦老师,早晚要遭报应的。”
她拨开看热闹的人群,端着餐盘坐到角落里,机械般大口大口地吃饭,再不理会那些目光。直到楚明珠处理完工作来找她,紧绷的心弦才一秒松懈下来,眼泪也止不住地滚下,和午饭一起吃进胃里。
“秦西华也太过分了!他到底哪里来的底气?”
楚明珠义愤填膺,连饭也不吃了就要找他算账,阮绘露连忙拉住她,温声劝,“没用的明珠姐,他打死不认,我也不能说何主任他们告诉了我,这路就堵死了,找他算账反而是给自己添麻烦。”
“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但事实来看,确实只能这么算了。阮绘露一上班,何启锋就找她谈话,安慰她等下次机会,句句不提秦西华举报的事情,但她心知肚明,这就是上面处理这件事的态度。两个员工之间产生了矛盾,作为组织和单位,只能劝和双方,不能再挑起矛盾了,况且秦西华举报时证据确凿,是证人改了话端,要处罚也无从罚起。
本来能指望秦西华的良知,但经此一役,阮绘露非常确定,这人就没有良知,与他纠缠就是浪费时间。
理智告诉她不能在困囿于此,可情感上她确实翻不了篇。刚刚与秦西华争吵时,同事们一道道目光刀一样刮在她身上,钻心剜骨的疼,仿佛又一次回到那段灰暗的岁月。
“就是她啊,也不怎样嘛。”
“真以为自己美若天仙?也不照照镜子。”
阮绘露捂住耳朵,想要努力隔绝这些声音,但是恶毒的议论已经深藏在她的回忆中,不管怎么做,触发某个开关后,都如同打开潘多拉魔盒一般钻了出来。
楚明珠看得心疼,搂过她肩头拍了拍:“好了小阮,咱们这次治不住他,难道没有下次么?他是个惯犯,既然喜欢骚扰女孩子,受害者一定不止你一个,还会有下次的。”
她不知道的是,困扰阮绘露的从来不是秦西华,而是他带来的流言。
一个色厉内荏的草包固然不足为惧,阮绘露不是没有手段和证据,只不过碍于人情才得作罢,而秦西华是个德行有亏的小人,错处不少,当然能来日方长。
可是一旦招惹就无休无止的流言呢?
机关单位的八卦,往往能传遍整个系统。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从来都是造谣一张嘴辟谣跑断腿,阮绘露却再没有兴致去自证了。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溺过水的人再不涉足岸边,而她也是如此。
好半天后,阮绘露擦干眼泪:“明珠姐,我想辞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