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海中只要稍一回想,便满是遮天蔽日的娑罗双树。它分明只在纸上,只在叶清一的幻觉中出现,却将他的全部思绪都占据。
他干巴巴地开口:“枯荣双生的娑罗双树,立于天地之间。浥川……山主大人,何解?”
云浥川敛目,片刻后道:“娑罗双为涅槃之树,从他写下的经文来看,枯荣涅槃,由荣转枯,可至极境,或许……他想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无生净土’。”
无生净土并非净土,不过是将无生老母与无量净土之名结合,随意杂糅而来、虚构出的不伦不类的极乐世界,可事物重要的从来不是其名称,而是内涵,“祂”的野心如此,已一览无余。“祂”所写的每一个字都非寻常意义的正道,但确是很有诱惑力的说辞。
只是……
叶清一不解:“由荣转枯,便是求死之道,不可转圜,谈何极境?”
世上修行法门万千,最终无非也是两条路子。其一从天地间借力,向死而生,后天回归先天,成就个体的逍遥。其二回到天地中去,于万物为一,与天地同归,和光同尘。叶清一尚未攀至顶峰,也不清楚这二者是否最终也是殊途同归,但三界并立万万年,上界、人间、幽冥界,凡是修行有成者,莫不是走的这两条路子。试图找出第三条新路的,也有,只是最终都化作大道门前的一捧骸骨罢了。
云浥川又叹:“天地至公,万物相衡,一物死便有一物生,这般法门……或许确有成就极境之理,只是最终成就的是什么,还是不是本人,就很难说了。”
“山主大人,我不明白。”
云浥川看着他,眼神淡而温柔,口中叹息却更深,意味也有些不明:“你不当明白,连我也想得不甚分明,你便也无需太过介怀。此书晦涩,我也不能肯定是否全部解读出了其中含意……但徐老板一人便能通读大概,定是不可能的,而找精通佛理道法之人解读,又定会发现端倪。”
叶清一又觉得有些头晕,死命按着太阳穴才感觉舒坦一些,接道:“……如此说来,他背后还有人?我听柳不言说,徐老板也是说一不二,不容人忤逆的性子,那位……想来应当不愿屈居人后。”
龙脉为人间的脊梁骨肉,自有龙脉的骄傲,或许能为成大事在暗中谋划千年,却决不愿隐于人后只当个听任命令的副手,深藏功与名。叶清一想了一想,若是那样,与千年前直接打上门来的……相比,差得也太多了。
云浥川一笑:“书虽是他写的,又何必要祂亲自出手?即使不能动用全部力量,勾一勾手,也会有人心甘情愿为祂做事。徐老板背后不是一人,他背后应该是一个组织。天要下雨,也该叫主任派人出去,收衣服了。”
组织?
叶清一愣了下,立刻明白云浥川还是说得委婉了,明面上好听些叫组织,不好听……那可就是邪教了。
想到这里,他又大概咂摸出为什么徐英做事遮遮掩掩。徐家毕竟是做生意的人家,徐老板这生意做的不大不小,在圈里也有些名声,虽说是近几十年才发家,怎么也逃不掉一个“暴发户”的名声,也不得真正世家的青眼,偶尔还要受几分鄙薄,到底身份地位财力都摆在这了。和邪教扯上点什么不干不净的关系,徐老板晚节不保不说,搞不好徐家的生意也要受影响。
叶清一在大方向上向来摸得清华夏上层在想什么,虽然不知过了几朝几代,上面那些对斜角一类,总归还是两个字,“严打”。
异类妖族可以容忍,收编,为己所用,算是合则两利,你好我好大家好,斜角则是赶尽杀绝,除恶务尽。对于什么才会真正动摇江山人心,上层自古都是很拎得清的。各种假托神佛之名的教宗也就动乱时期才有几分发展空间,等秩序重建,必然会受清洗,不让其有可乘之机。
再往深了想,徐老板都能闹到自杀这份上,入教必然不是一年两年,谁知道作为有钱人的徐老板是否曾以各种名义进上“供奉”……徐英这个既当儿子又当助手的,又未必真对此一无所知,只是不完全清楚内情,还想尽力隐瞒,能开脱一点是一点罢了。
大型邪教一旦揭发定然有上层出手清缴,徐老板作为“投资人”,会连带整个徐家都被盯上,怎么想都不能善了。其实以徐家的能量,徐老板死了,就如徐英所做的那样,秘密火化下葬,也不会有太多好事之徒来一探究竟,偏偏这事掺进来一个柳不言,一个徐二,还有一个叶清一。
这一掺和,也不知道是悲是喜,是好是坏。
想到柳不言,叶清一又挑挑眉,思索道:“柳不言说柳家与徐家也是多年合作关系了,徐老板对这个圈子并不是一无所知,怎么还这么……天真?”
天真到被邪教骗得丢了命?
叶清一又道:“况且那位……虽然不必自己动手,但只要有所动作,就必然留下痕迹。特保局、民宗委与公安系统合作多年,也打掉了不少有些规模气候的邪教,从未找出过类似这样的教派。可以理解祂不为名不为利,所以发展得十分低调,可若要传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徐老板已经不是普通人能接触的,想渗透徐老板,要花费的力气不小。
叶清一越想越奇怪,慢慢道:“不说这几十年的事,历史上……是否出现过相似教派?那位谋划许久,总不至于拖了这许久才出手,说不定曾经便出现过,我沉睡前似乎没有,不过我记忆不全,不可妄下定论。特保局前身的司天监掌管天文历法,招揽天下奇士,不知卷宗里是否有记载……”
云浥川又微微叹一口气,他今天叹气的次数格外多:“柳家失职了。不如问问徐英,他毕竟是徐老板的儿子,也是徐家继承人。许多事,即使徐老板有意瞒他,落下的痕迹也比我们这般漫无边际瞎猜要多。这里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是先上去吧。”
他咳嗽了两声,被打昏的柳不言还没醒,叶清一想到是自己下的手,也不好意思让云浥川帮忙,一手捞起柳不言胳膊正想往外拖,脑海深处又是一阵强烈的疼痛,兼而一瞬间的晃神与眩晕。
地下室里灰尘大,灯光也不好,本来就暗,叶清一这一头疼,更是痛得两眼一黑,路都要看不清。身体跟着眼睛走,眼睛看不清,身体便也跟着晃,差点一个跟头栽倒,被云浥川托住。
“可无事?”向来清朗温和的声音中也带着一线焦急,叶清一推开云浥川,视线清楚了些,便正对上他的目光,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清一?”云浥川又唤了一声,这一次叶清一抽不出被他托住的胳膊了——尽管云浥川好像根本没用力。
“……无事,就是不知怎么,总有些头晕,可能是没休息好。”叶清一又把契约压下,随便找了个借口。头痛的感觉似乎不再明显,只是伴随着疼痛消退,有无穷无尽的空虚与疲惫感自身体深处滋生出来。灵气仍源源不断被他吸入体内,运走全身,修行有成的身体本应在灵气循环中不知寒暑困倦,然而灵气走过一遍又一遍,疲惫感始终挥之不去。
叶清一背着柳不言,只觉得自己离开地下室的脚步声也格外响,响得让人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