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烟雨后知后觉,他看了萧岁温一眼,道:“可以啊,当然可以,交给我吧,伯母请随我来。”
大夫人没有立即起身,她双手放在膝头,手中拿着用了二十年也没换过的帕子,面上没什么神情,双手却紧紧攥着帕子,好像要将帕子撕裂似的,大夫人薄唇轻颤,那话在嘴边就是出不来。
几人都没出声,她知道她呆在这只会误了几位神官的事。
在这里,她微淼的如沧海一粟,甚至可以被忽略,能得到这位枉死城城主亲自安顿,全仗着她那看似重要实际上空洞无用的身份。
她哪敢让一位神官叫她母亲啊。
可是就是在这生死临别之际,不知为何,纪慕人从小到大的的所有面孔,都在她脑里一闪而过,从稚嫩到成熟,一声声“母亲”充斥在四周。
“诶。”她情不自禁应了一声。
豆大的泪从脸颊滑落,她倏然低头,不让纪慕人瞧见,那泪一滴滴落在手背上。
大夫人猛地起身,低着头走到司徒烟雨身边,司徒烟雨转身,带着大夫人往楼梯处去。
这段路走的无比漫长,小狐狸欢欢快快朝前一蹦一跳,大夫人却是一步一顿,离小狐狸越来越远,她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整个人变得焦虑不安,连肩膀都不自觉在颤。
她好不容易走到楼梯口处,站了一会儿,身边一扇大窗户不停灌入冷风,风声好刺耳。
最后她无力地将手垂在两侧,直起身,迈腿下楼。
“母亲。”
大夫人抬起头,整个身子一震,一只腿悬在半空。
纪慕人的声音就在她身后,很近很近的地方。
大夫人将腿收回来,猛地转身,见纪慕人正跪在她身后。
她立马抬起手,将帕子掩在鼻尖处,无声地哭出来,在模糊的视线里,她瞧见纪慕人向她磕头。
“孩儿不孝,没有保护好母亲。”纪慕人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大夫人喉咙发出喊叫,她拼命地摇头,跟着跪在纪慕人面前,一把将纪慕人揽入怀中,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些五味杂陈的情绪全都融进她的哭声里。
“慕人,儿子,儿子......”
纪慕人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滑落,“我会找到大哥,我会照顾好楚衣,照顾好父亲和祖母,我会撑起纪家,母亲......别哭。”
大夫人听着这话,哭到失声,她一拳又一拳捶打着纪慕人的后背,她将纪慕人抱得那样紧,除了摇头,还是摇头。
小狐狸在楼梯下看着看着,忽然转过身,偷偷擦了擦眼角。
窗外的风不再吹了,窗框花香淡淡萦绕,纪慕人轻轻抚着母亲后背,终于等她不在哭了,他才扶着母亲起来。
他终于在母亲眼中,看到了他期待的眼神。
“母亲想见楚衣一面吗?”纪慕人问。
大夫人充斥泪水的眼闪过一丝光,她温柔地瞧着纪慕人,摇了摇头:“我哭着一次就够了,慕人有自己的事要做,不必在为这些琐事烦忧。”
这是大夫人这辈子都不可能对纪慕人说出来的话,却就这样连自己都想象不到地说出来了。
“人啊,真是奇怪。”大夫人自嘲道:“明明从小疏离,明明一心想将你赶出去,明明说着狠心的话......可是你终究是个孩子,每次听你唤我一声母亲,我的心就会乱,想着这个烦人的小东西喊我母亲呢,又想着,这个小东西也是某位母亲想要爱却不得不送出去的心头肉啊。
要说啊,还是因为慕人太优秀了,我怕啊,怕你有一天会赶走楚衣。”
纪慕人喉间吞咽,摇了摇头。
大夫人吸了吸鼻子,将手中的帕子塞进了纪慕人手里,回身匆匆下楼,她很小声地说了句:“慕人,母亲对不起你。”
纪慕人就站在窗边,看着母亲瘦小的背影极速远去,转过拐角,跟着司徒烟雨融进人流里。
纪慕人紧紧捏着母亲递来的帕子,手指摸到凹凸之处,他拿起来一看,帕子角绣着歪歪扭扭的“纪楚衣”三个字。
他想起来,小时候纪楚衣做了个噩梦,说梦见娘亲不要他了,忘记他了,把他扔到了荒郊野外,纪楚衣哭了好久,母亲为安抚他,说只要把名字绣在帕子上,母亲就会生生世世爱他,永远不会忘记他。
于是纪楚衣嚷着要把自己的名字锈在母亲常年使用的帕子上,那几个像虫爬一样的字,他锈了好几天,若非纪家人恐怕都认不出那名字来。
纪慕人那时经常在远处桌子上坐着看书,好几次抬头想告诉母亲,自己也想把名字锈上去,可是他一直没敢说。
母亲也没问他。
时间一晃,二十几年过去了。
纪慕人看着纪楚衣的名字,轻轻笑了一下,要是当初大胆一点,说出来就好了。
纪慕人捏着帕子叹了口气,用拇指摸了摸那黑线,忽然觉得不太对。
他把帕子反过来,发现这是一个双面刺绣,在相同的地方,绣着非常工整精致的另一个名字——纪慕人。
纪慕人的心忽然沉沉地坠了一下,他匆忙下楼,跑出临香台,在人群里胡乱寻找,萧岁温跟在他身后没有阻止,一面跟着他跑,一面护着他别摔了撞了。
跑了好久,纪慕人停在原地,大口大口喘气。
他忽然抬起头,望着漆黑的穹顶,大喊道:“娘!!慕人等着您,下辈子一定要来找我!!”
人群中,那个娇小瘦弱的妇人抬头望天,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