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都摆在桌面上,“看看有没有漏的?”男人问他。安特万仔细地看了看,点了点头,“没有。”他感激的看着对方。
瑞克把柜台上的东西给他打包。一个大袋子被他提了上来。他看着安特万,鼻子里沉重的呼出口气,担心道:“......你儿子怎么样?”
安特万沉默了一会儿,努力扯起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也许……他会好起来。”男人装作轻松的样子,然后掏出钱包——一个布袋子。
“真他妈操了……”瑞克低咒一声,他想说什么,看着男人的模样又不忍心说出来。
“他们说第一批疫苗今年11月16号上市,”瑞克抬起手用力指了指屏幕,“还来得及吗......”
安特万只是沉默着,过一会才轻轻摇了摇头,忍不住笑了一声,鼻涕都喷了出来。“抱歉。”他付了钱。瑞克给他便宜了不少,只需1200海啸币。但依旧是一笔巨款。他眼眶有些红,感激的看着对方,用力点了点头,慢慢地转身,推开门走了出去。
“真他妈……”瑞克看着他的背影,在柜台上锤了一拳,“见鬼的病毒!”
安特万把车子停好,却没有回家。他去了另一间小木屋,这里比炉子的位置还要远,更深入这片树林。他推开门。屋子里是没有电的,只有蜡烛来维持光亮。化学反应产生的电用于他的研究。
木屋在一个方向斜开了两个洞,这样阳光就能照亮这间屋子。不用时用塑料和木板将它包住,就不会有水淋到材料和实验器材。他必须抓紧时间,在白天工作。
安特万曾是一名生物武器研究员。他制造病毒。
之前的他,不能说是异常的富有,但算是中等偏上收入人群。他有着幸福的家庭,健在的双亲。他很满足。
但上帝似乎总是在你沉浸于甜蜜之时,忽然让你品尝到苦果。他最爱的儿子感染了他和同事正在研究的那一种病毒。
不真实感。不真实的脑鸣和耳鸣,可他不敢停歇。他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哪怕他最亲近的家人。他立刻寻求解毒办法,为儿子寻找生机。他知道,如果上面发现了,自己的儿子会有什么后果。
所以他只能偷偷的想办法。他把自己积攒的绝大部分钱都用来买实验材料,不管用什么办法,他试图研制解药。
没错,在那个研究所里,他们制造那款病毒,却从不研制解药。
泰瑞蒙斯。他们命名它为泰瑞蒙斯。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或者说,根本没有意义。只有一个结果,最终的形——它能让人变成兽。且这只是其中一步。
不管再怎么掩藏,家人,还是最先发现了。他没办法,只能和盘托出。安特万知道这捂不住的,迟早捂不住,他必须尽快带儿子离开。研制的药品中有很多是严格的管制品,个人购买十分困难。也许因为这个,计划暴露了。
他们好不容易逃到这里,可……又有什么用呢?昔日温馨幸福的家早已不在,儿子的病情日益恶化。
安特万把材料按照条理理顺,一个个放好,再把今天要用的拿出来,坐在了桌前。他打开了记事本,上面详细地记录了他三个月来所尝试的所有解药配方,哪怕只能帮助安德缓和一点点,他都会去做。
结果全部失败。
瑞克,如果没有他的帮助……安特万写下新的实验序号,34。开始记录新的设想。变异兽的异变需要1L的培养液,这还只是他知道的两个阶段。整个过程都需要有科学家和研究员密切观察。而自己的儿子只是因为擦到了什么地方,误食了一块蛋挞。为什么却这么难以治疗?
他才7岁!
安特万写字的手不由得更加用力,纸上字迹有着深刻的划痕。如果瑞克知道自己就是病毒的罪魁祸首呢?罪魁祸首之一。安特万不再想这个,而专注于眼前的研究。
佩斯起了床。年迈的身体让她的行动变得缓慢。她披上外衣,然后走出卧室,向孙子的房间走去。安德的房间是这个屋子唯有的第二扇门。
房间里静悄悄的。佩斯轻轻松了口气,脸上却依旧布满忧虑。她悄悄打开门,恶臭悄然溢出。
房间里唯一一个圆形窗户透出光亮,照在“男孩”的面孔上。长着属于兽的黑皮和逐渐爬上属于人类面孔的脓痂新肉是他如今的脸。铁锁链一圈圈的捆住他,四端焊在地上。
想必是安特给他喂了药。安眠药和止痛药能帮他缓解一些痛苦,在睡梦中他会感觉好一些。最重要的是,他不会再嘶吼。佩斯重重的叹了口气,关上了门。她吃着已经凉掉的食物,之后做一些家务。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除了做一些简单的缝补。
安德的衣服和医疗布儿子每天都会拿去烧毁,那上面恐怕也全是病毒吧?他们种了一点儿青菜,而安特会把它们照顾得很好。
佩斯不愿意自己静下来,那会让她无法克制的去想孙子的后果。哀伤,令她窒息的哀伤会让她撑不下去。所以每一天她都很勤快,她会努力的做很多缝补的活儿。安德如今的形态已经穿不了正常的衣服,所以他需要新衣服。她很勤快。所以哪怕每天安特都将孙子的旧衣服拿去烧毁,他也依旧有新衣服可以穿。
“咿呀——嘶—嘶—啊——”那尖锐的,转着扭曲声调的嘶鸣每次都直冲人的脑子里去。
佩斯正在忙活的双手停下了。她轻轻抬起头,眼睛看着那扇门——他又醒了。
愤怒几乎立刻在心中燃烧起来。这该死的止痛片和安眠药!为什么这么没用!它们的作用时间一直在减短。从两天,到两个小时。佩斯想要咒骂!但她不能这样,因为如果惊到了他,麻烦会更大。
她不会让任何人抓走她的孙子!
佩斯深呼吸了口气,继续为他做衣服。她默默忍受着那个刺挠着她脑子的声音,甚至会想:这是好事啊,安德还活着,安德还在。
太阳渐渐落下,佩斯不得不将木凳搬到靠近窗边的木墙边,好继续做衣服。说是衣服,不过是一个披风,然后开四个洞而已。她不提那个字。
老人舍不得用蜡烛,儿子需要它。这样他能多做一会儿实验,孙子就多一些希望。
房间里的动静越来越大了。锁链打在木床上的声音,不规则,但越来越激烈。嘶鸣声越来越大,渐渐变成扭曲的沉叫。佩斯吓得站了起来。她不害怕孙子,她害怕又路过的人听到,把他抓去。
“安特,安特!”她紧张的低声唤着,把东西放到桌上,走了出去。“砰呲”一声,吓得她浑身一哆嗦。佩斯立刻打开了房门。
安特万隐约听到声音,他潦草收拾了东西。赶忙跑了过来。
“妈妈!”
佩斯紧紧抓住他的手,她心里很慌,一时间说不出话。
“我知道了。”安特万看着母亲的眼神,握住了她的手,“你在这等我,我马上回来!”安特万又一阵风似的跑回去。他再次回来时脸上戴了特制的防毒面罩,又拿了一个给母亲。剩下的东西裹在了外套里。佩斯和他急急回了家。
安特万挡在门口,他垂下眼,又抬起,“你别进去了…”
“不!你会需要我的。我还没老到没力气。”佩斯的神色很坚决。
门里嘶哑,穿透性却强的吼声还在继续,安特万没办法,直接打开了门。床上的“人”立刻抬起头,张大了嘴巴冲他们嘶吼。
“上帝啊……”佩斯的声音痛到颤抖。安德张开的口中,舌如蜥蜴。
他双手的尖爪已经全部张开,划破身上的衣物,挣扎间,衣服落在地上。
佩斯不忍的撇开脸,接着又强迫自己转过去。
安特万把衣服放在地上,拿起一个东西就朝着床上喷过去。安德还在尖叫,他背部骨骼高高隆起,胸腔瘦得肋骨分明。安特万把两瓶都喷了,床上的人才终于渐渐失了力气。不再那样疯狂的挣扎尖叫。
等到他稍稍平息,安特万和佩斯立刻走上前。两人十分娴熟的,一人拉过一根铁锁,重新缠到他的四肢上。
佩斯看着孙子被磨出血痕的手,忍不住的流下眼泪。安特万给儿子抹上药膏。两人静静的守在床边。
他看着那两根已经损缺的铁链,心中又悲伤又恐惧。他需要更多,专门为它打造的钢链。儿子的模样让他痛苦不堪。他虚弱的手试图抬起,但超出常人的手指长度和尖利的指甲让人不敢碰触。
身下长长的尾巴躺在床上,尖端偶尔抬起一下。他微微转头看向父亲。虽然是白人,可此刻他的脸上变得黑青,只有露出的还算白净完整的小半张脸才能让人看出他原先是个人。他冲父亲露出一个微笑,两边尖尖的獠牙露了出来。
“天啊……”安特万低低哭了出来,“我要怎么做你才能原谅我……”
“上帝啊,耶稣......如果您真的在世,请惩罚我,惩罚我!不要惩罚我的孩子!”他跪了下来,额头磕在地上痛苦的祈祷着。他大张着嘴,无声的痛吼。床上的儿子忽然睁大双眼,呲开獠牙,发出奇异的叫声。锁链再次响个不停。
“安特!”佩斯压低了声音。安特万立刻抬起头直起身子看着儿子。“安德!安德!”他压低着声音,注视着儿子,急急唤道。
安德好像真的听到了他,他的头朝这转了过来,张开嘴,那怪异的舌头不住地动着,嘴里发出不一样的声音。
“他好像想要说话!”安特万看着他,“我在这儿我在这儿!爸爸在这儿。”他喜极而泣,这么多天,安德第一次有了清醒的意识——安德的意识。
“安德!安德!爸爸在这儿,爸爸在这儿。”
“啪——了—死!嘶!”安德朝着他,看着他。已经变异的一只眼睛,和没变异的,但已经黄浊的眼睛,都在努力的看着他。声音把他们的脑子都抓起来,疼痛却被振奋和希望掩盖。
“叭—特!死、嘶!”安特万摇了摇头,“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哭着,“我和奶奶都陪着你!”
佩斯的眼睛被泪水折磨的很痛,心更痛。她有些喘不过气。她想要摘掉了面罩,想要抱住他,但只能生生忍住。
她哭得要喘不过气,可她的思考在疼痛中依旧清醒着。“上天啊……我的宝贝孙子!我的孩子……”
她已经无力。她真的好累。
安德似乎也累了。他只是时不时的尖叫,“爸——死、嘶。”他时而张大的瞳孔显示出他的痛苦。
一会儿他又抬起头,冲着安特万“八—来—死、嘶。”然后转过头不动了,只有恐怖瘦凸的胸腔在上下起伏。
又一阵沉默。黑暗中,只有细碎的,骨头断裂再生长的声音。这时,安德就又会发出嘶鸣。很低很低,很尖很尖,穿过每一个人的大脑。
安特万看着儿子,然后在缝好的医疗布上撒满修复用的,透明且略微粘稠的液体,轻轻给他盖了上去。那伸出的利爪,差点就要抓破他的皮肤。安特万看着那利爪,忽然就产生一股冲动。他多希望自己被感染。
但是不行,他还有儿子。还有母亲。他必须撑下去。
佩斯坐在凳上许久没有说话。痛苦早已使她麻木,可在麻木中她又感受到痛苦。安德——他应该也是痛苦的吧。他大而漆黑的兽瞳,眼白有凹刻的纹路。略显暴戾的眼睛看着她,流出了眼泪。佩斯的眼泪再次落下。她努力吞咽了一下,双手撑着腿站了起来。
“安特,”她轻声道,“跟我来。”
安特万不舍地从儿子脸上收回目光,跟着母亲走了出去。
黑夜早已降临。远处,依稀看到几个人家。灯光暖暖,发出橘黄色的光亮。两人站在湖边,夜晚凉风阵阵。
“让他去吧。”佩斯忽然开口道。话一出,她自己都惊了一下。她怎么能这样?!她前面还不是这样想的。她的心左右南北的扭曲着拧在一起。她苍老的眼睛是那样沉痛与无奈。
安特万猛然转过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老人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不忍的表情。
“很难说……他们没有发现……”她低低喃道。
佩斯转过身,“我说,让他去吧。”
安特万愣了一下,终于真正明白母亲的意思。他露出一种悲伤而彷徨的神色。
“他很痛苦。”“他很痛苦……他不希望变成那样。他在向你求救,不是让你救他……”
“让他走吧,安特。让他走吧……”
安特万的眼里再次泛出泪花,这次他死死忍住了,收了回去。
晚风阵阵,低鸣声,若隐若现的响起。
良久,安特万轻轻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