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墨黑暗中,白比丘静静睁开眼睛。
零星蛊虫窸窸窣窣地从她身上爬过,小口小口地噬咬肌肤。可惜猩红甫一冒出,伤口就诡异般合拢,它只好用更大力气,撕开这道屏障。
不痛,但很痒。
暗室里时间模糊,按照蛊虫群起围攻的频次,大抵要经过十二日的折磨,才能让痛觉彻底麻木。
她原以为自己会疯,意识却格外清醒。她原以为支撑意识清醒的,是延续千年的执念,可意识混沌之际,海市蜃楼般闪现的,却是早逝故人的影子。
好久不见了,晴明。
手执蝙蝠扇的阴阳师狩衣委地,眯一双栩栩如精怪的狐狸眼,也不走动,就笑吟吟地瞧着她。有时面前还会摆茶盏棋盘,身后悬一轮明月。
“你怎会变成这样呢?”
白比丘无言以对,下意识拢住伤口,试图留住一片袍角,然而那雪白人影终究消弭如烟,携一声叹息离去。
浮世飘萍的不老花,开始期待痛楚的来临。
天公不作美,她没等来晴明赴约。“吱呀”一声,少女提裙拾级而下,站在她面前。
“凤蝶姑娘说,她不方便告诉我真相。但如果我想知道,可以来这里找你。”
白比丘冷笑打量,她真没料到被肉芽针贯脑,还有清醒的特例。只是这副意识残缺的模样,倒也不是毫无效果。
但她现在,又有什么能力探查呢。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眼前人顿时怔住,似乎没想到会被直接拒绝,垂眸思索后,认真点头。
“好像……确实没有告诉我的理由。”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倏忽门被“砰”的关上,白比丘浸泡黑暗,等待痛楚生一朵花。
“砰”,不速而来的访客蹲在面前,“你今天想告诉我了吗?”
“……”
如此重复几次,故人入梦的频次越来越低,访客逗留的时间却越来越长,白比丘被烦得没有办法,只好和她谈判。
“你让神蛊温皇放了我,我就告诉你真相。”
“温皇先生是好人,你一定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才被关在这里。”
少女摇头的动作缓慢而坚定,白比丘一口淤血堵在喉间,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一连几日,访客仍孜孜不倦地向她求解,导致她几乎没有意识混沌的时间,来追寻晴明的影子。漫长的拉锯战中,她再次重申诉求。
“你可不可以别来了?!”
“为什么。”
白比丘沉默,见不到晴明的事实让她愈渐焦躁,这无边的黑暗若一人承受,足以让人疯魔。
“……因为我想见一个人。”
少女迷惑望她,“我走了,你就能见到那个人吗?”
“是。”
“为什么?”
白比丘深深吸气,“因为你一来,蛊虫就不咬我。至于原因,去问这里的主人。一般来说,是此地多了更强大的气息,它们才不敢动弹。”
“啊……”少女似乎想到什么,脸色绯红起来。白比丘顿觉碍眼,指尖一阵麻痒,无奈身体被缚,连一道蛛丝都发不出。
“话说完了,你走。”
少女如梦初醒,认认真真地向她道歉。背影消失在蜿蜒而上的石阶,小心翼翼关门,不发出一点响动。
良久,黑暗中传来一声叹息。
蛊虫漫过身体,白比丘终于见到纤尘不染的故人。
皓首苍颜,碎银般的月华披在双肩,手中托一只精巧酒杯,是记忆里重现多次的模样。
白比丘不愿再见晴明离世的一幕,那一幕却在回忆生根,时不时摇曳几下,向主人彰显难以忽视的存在感。
“与君共赏的月色,原来这么美……”
无论东瀛还是九界,现今还是历史长河中,明月都有特殊的含义。
“我知道的啊,晴明……”白比丘喃喃道,“可你为什么不愿同我一起活下去呢?只要你愿意,八十年的安倍家主,做便做了,往后种种时光,想如何挥霍就如何挥霍,不必再受短寿之苦。可是为什么——”
她语气染上一丝幽愤,挣扎着想超越生死,向已逝的亡魂讨个说法,“用数十年的光阴,就让我记你百年,除了我,谁会和你做这样亏本的买卖?”
“只有我啊……”
她低低哀笑,“多年过去,你后人死得所剩无几,唯独在我的意识,才见你如此鲜活。”
阴阳师风雅举杯,以酒相敬。大限将至,他谢绝宾客探望,只蓬门相扫,迎接远道而来的挚友。
没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或许举世闻名的老阴阳师,不过想和挚友看一晚年少的月亮,
皎月、僧衣、雪发,艳色晕开酒液,阴阳师气若游丝地念了句梦呓,醉倒在碎银洒落的月光中。
白比丘是唯一的见证。
她眼看故人变成一座丰碑,忽感自己这副躯壳中,除了长生执念可当“浓烈”二字,其余都惨淡无比。可笑那浓烈执念,亦是他人手笔。
遇到徐福前,寺庙采药童女的模样,她已不记得了。
“你见到那个人了吗?”
同样身着白衣的越长玦好奇询问,白比丘定定望了一会儿,转过头去。
“这颜色不适合你。”
少女捏起一截布料,“衣服而已,义父挑什么就穿什么,很难看?”
“不丑,”白比丘眼睑微抬,“但看起来,像披麻戴孝。”
她垂眉望向自己僧衣,嗤笑一声,“只有重要的人逝去,活着的人才会作此举动。你这般年岁,应穿红着绿才对。”
“可你也不老,为什么……”
“我是佛门中人,”白比丘的表情隐在黑暗中,“出家多年,早已不再执著表象。”
“佛家普度众生,你若没有说谎,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