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皱起眉头,把自己埋进枕头里。慢慢,慢慢,眼泪又流了出来,打湿了枕巾。
她觉得自己可真没用啊,为什么失恋了会如此脆弱,会觉得全世界所有人都很像他。
*
“最近听说你爸病了。”外婆坐她旁边沙发上,戴着老花眼镜扯毛线织毛衣。她一边眯着眼睛织,一边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我爸?”黄怀予最近反应特别慢,像是老年痴呆症,她木然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个似乎早已从她的生活中消失的人。
自从高中在那场宴席上当众扇了刘远一巴掌以后,黄怀予就再也没有收到过他的消息了。每个月的生活费他依然会打过来,只不过不是现金了,而是直接转账到外婆卡里,两家人也没有再见过面。
“我前几天回村里办事,听见村支书说的。好像还病得挺重呢,经常咳嗽咳血,说是肺不好。”外婆顺口说着,偷偷瞄了一眼旁边的黄怀予,又把视线移回手里的毛线上,“要不你去看看吧。”
黄怀予低着头,半晌才说:“都不来往了,还去看什么。我讨厌他。”
外婆悠悠说道,“既然你讨厌他,那你要是现在去看了他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说不定能解气,变得高兴点呢。”
黄怀予笑了,“我哪有这么残忍!我是阎王啊,看到别人痛苦我就高兴。”
“嗯,你没那么残忍。所以去看看吧。”外婆点点头,“不来往是不来往,看望病人是看望病人,不冲突的。”
黄怀予没再笑了。她终究还是听了家家的话。刘子扬给她发了微信好友申请,黄怀予穿着羽绒服下去,看见刘子扬在门口等着。
他又长高了,浓眉大眼眉清目秀的,站在楼下还有路过的人会回头看他。三年没见了,他已经17岁了,实在已经是一个高高壮壮的小伙子。
三年前的那场宴席上,黄怀予当着所有亲戚的面对刘远说“祝你的儿子连高中都考不上”。三年过去了,刘子扬其实还是上了高中的,只是是楚门市一所很差的公立高中,校风很乱,男生女生谈恋爱打游戏,基本没人学习。
按理说两人身上流着一半一样的血,但是黄怀予觉得这个世界上应该也没有比她们俩之间更尴尬的姐弟关系了。他似乎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才喊出来一声“姐”,眼神里透着诚恳,“我带你去医院,看看爸爸吧。”
楚门市中心医院,呼吸内科住院部。黄怀予看见刘远就那么躺在床上,比起三年之前简直是暴瘦,整张脸都凹了进去,脸色苍白,双眼浑浊蜡黄,仿佛苍老了二十岁。
“抽了几十年的烟,怎么说都不戒。本来一直是咳嗽,最近突然胸痛、咳血,医生说肺炎又复发了。但是前几天还一个人偷偷躲起来抽烟。”刘子扬语气很低落,黄怀予扯了扯嘴角,把手里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转身就离开了。
——跟当年她外公一样,都是抽烟把肺抽出了毛病。她外公当年得了两个癌症,化疗放疗手术好几次,暴瘦好几年头发也掉光,慢慢休养身体,这几年才慢慢变得精神起来。这也是她一直讨厌人抽烟、讨厌闻到烟味的原因。
她不知道刘远是不是也能完全把烟戒掉然后病好起来,她只觉得看见刘远这副痨病鬼的样子,平静的心的角落里好像终究还是会闪过一丝波澜。就像家家说的那样,“不来往是不来往,看望病人是看望病人”,她也许一辈子也逃脱不了印在骨子里的血缘关系和被血缘关系带来的深刻伤害,人好像都这么贱。
“情感对于人类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站在医院门口,恹恹地想。
*
寒假结束了,黄怀予回到了学校。
大二下学期课程很满,几乎每天都是满课。9号区的宿舍是男女分栋的,男生宿舍就在女生宿舍对面,互相之间距离很近,几乎可以隔空看见。
黄怀予晚上八九点下去收衣服,旁边一个也来收衣服的女生也是社科学院的,凑过来问她最近有没有丢东西。
“丢东西?”黄怀予摇摇头,却见那女生脸色怪怪的,愁眉苦脸地说自己总是丢内衣内裤。以为是被风吹掉了,也没在意,但是在周围一问,好几个女生都说自己丢过。
每间寝室都是有一个小阳台的,一般来说大家都会把一些诸如内衣内裤的小衣服晾在阳台,然后大件衣服和杯子床单才会晾在楼下的公共晾衣区。
这个女生是住一楼的,而她询问过的那几个丢过内衣内裤的女生也都是住一楼的。公共晾衣区的衣服和被子床单都一件没少,但是在一楼寝室阳台的内衣内裤却接二连三地不见——黄怀予和那个女生对视一眼,其实两个人那一瞬间都想到了一些东西。
她皱了皱眉。有些话不用全部说出来,同为女性的对方就已经能够明白。
黄怀予和一楼几个丢过内衣内裤的女生一起商量着偷偷做了一个计划,几个人轮流蹲点,试验了一个星期。
——然后,真的抓住了窃贼。
当时正是凌晨一点半,那人怕是偷成惯犯了,仗着夜黑风高无人在意,一点点遮挡措施都没做,大摇大摆地穿着拖鞋背心,戴着眼镜。手电筒的光扫过他的时候,他甚至完全呆住了,直到被几个女生合力扯住的时候才反应过来,开始剧烈挣扎,拼命往男生寝室那边跑。
他挣扎的力气太大,那几个女生有点拉不住,黄怀予立刻冲了过去,一脚就朝着他的裤/裆踹了过去,他惨叫一声跪在地上,被黄怀予一整个牢牢压在地上。
旁边有几个胆小瘦弱的女生虽然害怕但是仍然跑过来帮忙,紧紧按住他的四肢。还有女生全程举着手机录像,录得清清楚楚。
他手上还拎了一个袋子,打开一看,全都是刚刚偷下来的女士内衣内裤,各种款式和颜色全都有——人赃并获。
吵闹声终于吵醒了周围几栋寝室很多人,漆黑的寝室楼突然一个个地亮起了灯,许多人都打开窗户往下看,听见下面的女生喊“有变态偷内衣内裤”时,一楼二楼的女生全都穿了衣服跑下来帮忙,手机手电筒的光纷纷闪过。
……
经管学院,金融系,王圣杰,就住在对面男生寝室三楼。
他的寝室衣柜里被搜出来好几大袋女士内衣内裤,打开的时候全都沾满不明液体。他的室友纷纷避而不谈,遮着脸不愿意出来说话作证。
社科学院和经管学院的辅导员半夜被电话叫醒处理这件事,社科学院和经管学院的女生全都群情激愤要求严肃处理。
学校迅速封锁了消息不准外传,下了通知先让当事人回家,拖延了一周都没有给出任何处理意见,最后在女学生们一起给教务处和校长信箱发信反复追问之下,才终于发出了正式通知——给了当事人一个处分,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女生们愤怒无比,一个处分轻飘飘对他本人甚至没有任何影响,过段时间他依然可以回到学校上课考试顺利毕业。有新闻学院的女生帮忙艾特学校官方微博,去超话上发帖,但是帖子全部被删除,帐号也被炸掉。所有帮忙反映过问题的女生都被辅导员约着进行了线下谈话,旁敲侧击遮遮掩掩,话里话外都是希望大家不要再追究这件事,否则那个男生前途会被毁了的。
他的前途被毁?
难道他的前途不是被他自己毁的吗?
只有男人的前途才是前途吗?
黄怀予走在校园里,脚步沉重,突然涌上一股深深的无力和失望。她仰头看着天,她再一次深刻感觉到大学并不是她想象的那样——或许是,这个世界本身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
是因为高中校园太美好了吗?黄怀予陡然一惊,她竟然已经觉得高中时代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小镇的阳光,夹在地图册里的卫生巾,女生绑起来的马尾辫,堆得比头还高的书堆。高考倒计时仍然会在她的梦里出现,朦胧模糊,嘈杂湿热,笼罩着一层虚幻的乌托邦般的理想主义。
她想要一个公平,想要为这件事里的所有女生都要回一个公平,只是这个理想就像脚下的这条路一样,没有尽头。它漫长,崎岖,充满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