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爹笑了,眼角的皱纹放松地挤在一起。
“明天想吃什么?”
她努力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想了想:“粉蒸排骨,要加脆的藕。”
云省人爱吃藕,但是普遍都是吃粉藕。黄怀予从小就喜欢吃脆藕,家家爹爹一边骂她怪胎,一边还是跟着吃了很多年的脆藕。
“好,明天上午我去二街给你买。”
……
正吃着,电话响了。
爹爹动作极其缓慢地把手机拿出来。
是黄怀予妈妈。
“爸你最近身体还好噻?”
“还可以。”
“好你注意身体啊,有什么不舒服的要告诉我,刚做完手术,时时刻刻要注意。黄怀予嘞?”
“在吃饭。”
“你把电话给她,我跟她讲两句。”
爹爹把手机递过来,黄怀予懒懒地没接。
“在吃饭,不想接。”
对面的声音一下子变大了。
“快点,有话跟你说!”
“……”黄怀予心情很差地放下筷子,吐出嘴里嚼了一半的鸡骨头,脸色难看,依然没动。
她知道对面的人要跟自己说什么。
……
爹爹看她一眼,轻声说:
“去接吧。”
听到爹爹的话,她终究还是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拿起手机进了房间。
“你又发什么脾气?你什么态度?”
黄怀予沉默。
对面的语气放缓了:“你最近学习怎么样?”
“……”她看着窗户,眼神冷冷的,“我好得很,你还是操心一下你自己。”
“我有什么好操心的?”
她直接地问:“你上个月赚钱了吗?”
对面沉默两秒:“……什么赚钱了吗?”
“我问你那个工作能赚钱吗?”
黄怀予站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你说一年就能回本,结果上个月你还在找家家要钱,到现在为止你已经投进去多少钱了?”
“你跟我说爹爹癌症做手术花了很多钱家里欠了债,又说家家腰不好一直吃药,那为什么你就非得做那个根本赚不了钱的骗人微商呢?”
对面声音立刻大起来:“谁说我赚不了钱?!”
“那是因为前期有投入,只要做到后期,做起来了就一定能赚钱!”
“我们的产品那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包治百病,多少成功案例你都看不见,多少名人给我们的品牌代言,连癌症都能治好!”
……
黄怀予听着她这些翻来覆去说了一百遍的说辞,心一点点沉下去。
她直接打断:“那你现在做到后期了吗?”
“……”对面有些梗住。
“能治好癌症?我现在就帮你申请诺贝尔奖。”
“你上个月赚了多少钱,去掉成本后的纯利润,现在立刻报给我。”
“报不出来,就是在赔钱。”
“……”
对面答不出来,立刻转移话题道,“你别管这些事!”
“这都是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管什么呢?你唯一的任务就是好好学习,好好高考!其他的你都别多管闲事!我在外面这么辛苦赚钱就是为了你好好读书……”
——这些话黄怀予也听过了,翻来覆去听了一千遍。
——从全家人都劝她不要做,然而她依然一意孤行地借钱投进去开始,微信头像和朋友圈全部都充满了夸张传销式的广告语,整日像打了鸡血一样相信自己能成功。
她慢慢捏紧手机,声音有些颤抖。
“你觉得我是小孩。我比你年轻,比你学历高,比你懂得多,你为什么宁愿相信外面的人,都不愿意相信你自己的女儿呢?”
——这句话明明重点在后面,但是对面的人好像间歇性耳聋,再一次自动屏蔽了后半句,只把前面当成了重点,立刻就变得愤怒起来。
“是!你是比我学历高!妈妈就是个高中毕业,没有你成绩好!”
“你永远觉得你自己懂得最多,永远瞧不起你妈!”
“要不是我当初嫁错了人,嫁给了你爸又离婚,我怎么会年纪轻轻就背井离乡来魔都打工!我一切辛辛苦苦都是为了你,但是你永远这个态度对我!”
……
——从收入争到身份,从身份扯到感情,吵到最后什么也没吵出来。
黄怀予那一刻突然失去了所有讲话的欲望。
她挂断了电话,对面吵闹的激动的声音戛然而止结束在红色的通话键上。
她垂下了手,只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累过。
……
不知道为什么,她莫名其妙想到了谷奕的妈妈。
——那位从来都没有见过的“谷女士”。
那天和校长、教导主任、杨天奇和杨天奇家的秘书一起在医院的私人病房里时,从谷奕面前的手机里,传出的那个冷静的、平稳的、和蔼的声音。
好像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胜券在握。
再大的困难,在她那里不过一通电话。再大的背景,在她那里不过一个人脉。
——像自己刚刚那样,教自己的妈妈怎么去赚钱,这种对话,应该这辈子都不会发生在谷奕和谷女士身上吧。
……
拿自己的妈妈,去跟别人的妈妈作比较,是不是特别不好?她突然觉得自己很丑恶。
黄怀予想象了一下,如果现在谷奕就在她旁边,他一定会很不满地对自己说:
“你以为我过得很好?”
“我宁愿和你交换,因为我从来都没有从妈妈那里得到过陪伴,只能得到钱。”
黄怀予喃喃自语:“我不仅从来没得到过陪伴,现在钱也没了。”
……
房门被打开,爹爹佝偻着身影站在门口,看她。
“先出来吃饭。”
他脸上似有不满,手里还拿着两根筷子。
“菜都冷了。”
“好好吃饭,啊。”
“其他的都不重要。”
……
房间昏暗,鸡肉冷了,油脂开始黏在一起,逐渐变成了固体。
她坐在窄小低矮的桌子边,脑子一片空白,用最快的速度把米饭和菜疯狂地往嘴里塞,塞到根本来不及嚼就只能大块咽下。
她觉得自己的嘴像一个垃圾桶,自己的身体就像一个垃圾桶,她在不停地往里面倒垃圾。
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觉得世界留给了她一丝安宁,才觉得可以让大脑熄灭,让所有的思维、想法、考虑、感情、价值、意义的蜡烛都跟着大脑一起熄灭。
她努力地往下咽。
从口腔,到食道,到胃,到肠子——只使用消化器官,只遵循生理欲望,只看见动物本能,让自己从头到尾变成一个处理食物的大型垃圾桶。
……
爹爹回头看她一眼,只当她是饿了。
他站在门边:“我去打牌了。”随后出了门。
一粒米饭呛进了支气管,她剧烈咳嗽,呛出了眼泪。
吃完了,四个菜,全部吃空了。
胃撑得难受,她摇摇晃晃站起来,背上书包去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