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真下意识想把外裳脱下,给她们披上,可一件外裳如何能为那么多人盖上,她解衣的手倏然停住,因鼻尖酸涩用涌起的泪滑落在地,将惊怒悲伤取而代之的是坚定。这不是披上衣裳就能解决的事,错的不是那些无辜的女子,不是她们需要披上衣裳,而是施暴者该被千刀万剐!
她在袖子里的手逐渐紧握,指甲嵌得掌心皮肉发白,眼神愈发锐利,有如刀剑。
左丘于至正是察觉到是怎样一回事,才不顾危险地潜入,就是想把十方教探清底细一网打尽,但在这一刻,眼前的景象仍旧震惊到他,他默默低头,想闭上双目。但世间的惨像不会因某个人闭上双目就不复存在,他的身躯因此而剧烈颤抖,最终还是睁着,眼里的悲愤恻然恨不能化为实质的刀刃。
“杀千刀的畜生,入了阴曹地府都得下油锅受火刑!真、真是……”
姚粟来还在那喋喋不休地咒骂。
他是沙场上为了立军功杀人不眨眼,但下了战场也是有血有肉的汉子,从不欺男霸女,当然,主要是前主公姜远军纪严整,要是敢喝酒闹事欺压百姓,受军棍不说,还得剥职贬成小兵。
何况,这场面一见,便知背后有多少龌龊。
姜真按住姚粟来的肩膀,目光冷淡,面容严肃,“够了。”
在说话间,幽静寒凉的地道传来弱弱的询问声,“你们……是好人吗?”
姜真顺着声音望去,才发现最边角石壁下还蜷缩着几个少女,她们互相间紧紧依偎,恨不能融入石壁中,而她们的衣裳虽脏污,但胜在完整可蔽体。
她们的容色较周围明显更胜一筹,应当是被留下准备送去进献给晋国大贵族们的礼物。
比起粗犷的姚粟来和看起来已经是成年男子的左丘于至,瘦小、面容柔和、没有什么男性特征的姜真显然要更叫少女们心安。
姜真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往前站,尽量露出最柔和的笑容,弯起的嘴角轻轻颤动,分明是极致的笑容却寻不到丝毫欣喜,“嗯,我带你们回家。”
回家!
这二字胜过千言万语。
少女们的眼睛一亮,浮起曙光,旋即想起自己是如何来此,眼中的光亮又熄灭了。她们不正是被十方教蛊惑的家人亲手把自己送出的吗?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姜真似乎洞悉了她们的念头,并没有刻意放大声音,却字字有力,刻入人心,“不想回家的,蓟州亦会妥善安置,不叫你们继续受苦,颠沛流离。”
她语气一顿,想起了什么,继续道:“我以蓟州少主的身份在此立下诺言。”
这一刻,即便她的身形瘦小,看着年纪尚小,但身上隐约有了当权者的气势威严,目光如炬,掷地有声,胜过无数不知所谓的官吏贵族。
也叫那些女子们眼里添了半信半疑的希冀。
“少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这是最先开口问姜真的那个着青灰色曲裾深衣的女子犹豫了一会儿,双手举过头顶,低头拜倒时所言。她亦是挡在几名女子身前的人,即便周身轻颤,姣美的面容惨白,也不曾退缩。
青灰色曲裾深衣的女子身后的几个少女,咬着唇互相对视,也都纷纷跟着说道。
“少主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
姜真走上前,在青灰色曲裾深衣女子的面前停住,她缓缓蹲下,与其目光平视,极为认真道:“蓟州会给你,给你们,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她的眼神恳切郑重,不仅仅是单薄的怒气悲愤,更像能穿透人心。
青灰色曲裾深衣的女子眼里噙泪,“我……”
女子一直都坚毅谨慎的神情有了松动,她几乎才开口,就酝满哭腔,强撑着把眼泪咽下,“我们……
“只求一个公道!”
“好!”姜真只说了一个字,却应得铿锵有力。
姜真环视周遭,目光触及每一个女子,不论是麻木的眼神,还是累累的伤痕,都被映入眼帘,她重重咬着牙,复又吐气,最后站了起来,一字一句道:“我一定会为你们讨一个公道,那群畜生,绝不会好过!”
但一些躺在地上,目光呆滞的女子几乎没有触动,长久的虐待,早就被折磨得失去神智,唯有石壁上密集的划痕,那些代表时日的数之不尽的太阳月亮的符号,那些惊恐时无规则的划痕,那些记忆里的家附近的树、小溪等等,在述说她们曾经的挣扎和苦难。
如果,她能早点来就好了。
姜真忍不住这么想。
或许,她们能少受一些折磨。
她仰头,把眼里的眼泪逼回去,深深重重地吸气,低头平视时除了残余血丝的眼眶,已看不出脆弱情绪。
姜真恢复了冷静,她走到左丘于至面前,“算算时辰,接应的人应当到了,随我先出去吧。”
路过姚粟来身边时,姜真顺手一拍背,眼神示意他一道出去。
走过阴暗的地道,再出来时,只觉得天光大亮,即便眼睛被亮得刺痛,仍下意识觉得舒服些。
也是,有谁不爱在光亮底下活着,而是失去自由被禁锢?
姜真继续朝前走,大殿外的日光徐徐打在她身上,犹如圣光皎洁,肃穆端庄。
大殿之外,是约莫四五十人的严整队列,各个面无表情,披坚执锐,他们手中长剑折射出冰冷的光芒,他们的衣裳悉数是相同的黑衣,袖边衣摆用金线绣着庄严公正的獬豸。
一见到姜真,原本如死了一般寂静的队列,如潮水似的整齐低头拱手行礼,声若洪钟,音色冰冷,“拜见主公!”
他们喊得是主公,而非少主。
因为乌金卫是蓟州主公的心腹死忠,是耳,是眼,是手脚。
他们全都训练有素,大多是贫苦出身,或是爹娘死于战乱的孤儿,姜远都请了先生识字,他们也都对姜远忠心耿耿,自然,如今对姜真同样忠心。有乌金卫在,说明姜真已经开始掌握姜远作为蓟州主公遗留下来的势力。这也是军师左丘始对她的认可。
“起来。”姜真道。
她知道十方教这样的邪教一定存有龌龊,但亦料不到地道里那些女子的惨状,她抬手吩咐了几个乌金卫去取二十多套女子衣裙,不拘衣料如何。剩下的人,一半留下,一半则顺着十方教的记号去追踪那些离开石江亭去教内集会的人了。
看着原本填满乌金卫的院子瞬间宽敞起来,叫人心里多少有些惆怅。
但惆怅不是强者所常有的情绪,他们往往更擅长解决问题,是火海是沟壑,无非是熄灭与填平罢了。
左丘于至候在姜真身后,看她发号施令结束,东南吹来的风拂起她额角零落的碎发,梳头的侍从已经很尽心,技巧也足够高超,奈何姜真正在长身体,又是从三餐不继骤然到锦衣玉食,原本营养不良而稀疏发黄的头发正奋力冒出新茬,想防都防不住。
左丘于至一时有些愣神,直到姜真注意到他的不对,主动询问,“于至兄可是有何不对?”
他这才缓慢摇头,欲言又止,眉间写满担忧,“少主有所不知,那十方教根深蒂固,恐怕不是抓些教众便能了却的。”
哪知姜真不紧不慢,仿佛心中有数般随意颔首,“我知。”
“但,谁说我只是要抓教众?”
“想要捣毁一个神,最好的法子,是造一个更好的神。”
她扬起嘴角,目光灼灼,早已是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