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左丘始说了不必管,随姜真如何做,而豪族出身的罗夫人迟迟未回来,有屠户爹的何夫人横竖就是找谁就把人送去谁院子的态度,所以那些豪族的马车也排在武将们的后头,一大早把孩子往府里送。
于是,姜真莫名发觉送来自己院子的孩童越来越多。
每天早上打开房门,她都能发现新面孔。
姜真不由得生出疑惑,伴读而已,这么炙手可热吗……
她都快怀疑自己的亲爹不是小小的掌管蓟州四个郡的侯爷,而是旁边周室的皇帝了。
这种怀疑在一些品阶不高,当真把给姜真做伴读当真振兴门庭的小官吏们开始把孩子送去的时候达到巅峰。甚至还有一些低阶官吏起了些占便宜的心思,据说姜府里管饭呢,还能叫孩子趁机攀附那些豪族郎君,怎么想都合宜。再说了,前日官位就比我高半阶的都敢把孩子送去,府里还收了,他怎么就不可以?
人同此心。
因而,某一天,姜真打开房门的时候,惊讶的发现自己的院子竟然装不下这么多人了。
娘嘞,这叫什么事!
之前捶麦子的法子早已不适用这么多人了,而且她就一个人,也看顾不过来。
看着吵吵嚷嚷的院子,姜真一口气倒过来以后,制止了正在卖力喊安静的仆从,吩咐了几句,让仆从走后门出去。
很快,仆从就回来了,还搬了一个府里小校场里摆放的庞然大物。
姜真高高举起锣棒,抡起手臂用力一砸。
“咚~咚~~”
足有一人高的的铜锣,发出的声音便如惊雷震耳,又厚重沉闷,荡在人耳中,又慢慢荡出院子。
三声过后,院子重归寂静。
姜真站在台阶之上,冷冷地扫过这些人,开始训话,“一大清早吵什么吵,到了我这就得守我这的规矩,若是不愿,便打道回府,恕不远送!”
开声厉喝,勉强是叫这些躁动的少年们安分了点,除开最初几个送来的人,剩下的大多身份不高,或是不受宠,没有底气敢跟姜真硬顶,若是因得罪姜真被送回去,少不得挨骂受苦。其中,不乏有被当做全家希冀送来的,牟足了劲想要得到姜真看重,来日做官,光耀门楣,自是更不可能对着干了。
接着,她粗略数了数人数,叫霞伏跟萦缇两个婢女帮忙裁纸,然后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等到写完以后,全都揉成一团,丢进托盘里头,让仆人捧到他们面前,盲选一团。
等所有人都拿到以后,姜真开始喊人,拿到“壹”的五个人上前,拿到“贰”的五个人上前,以此类推。
她把他们五人五人的分开,每五人为一班,而五人之间自己再推选出一个主事的人。
每三班为一排,每三排为一连。
此外,抽到“纠”字的十人自成一班。
这么一来,原本乱糟糟的院子,尽管人多,但又恢复到井然有序的状态。
眼看他们有些像样了,姜真才继续立规矩。
“每个班都是一个整体,一人犯错,全班受惩……”姜真的仆从高声大喊,试图把声音传遍每一个角落。
这并非仆从越俎代庖,而是姜真实在疲懒,从前几日因为人多她每次同他们说话不得不高声,因而险些哑了嗓子后,她干脆换了个偷懒思路,找了个嗓门大的仆从,自己说一遍,仆从高声复述一遍,这样她不必声嘶力竭,而且人人都能听得见。
姜真的觉悟从来都是一等一的高。
不会带团队,你就只能干到死!
这样的规矩一出来,底下少不得有些天之骄子觉得不服气,譬如头一日入府里同白脸少年修朝打架的黑脸少年仲洪止,“自个有本事,凭什么要受窝囊废拖累!”
“对啊,若我自己没有犯错,就因是同班也得一块受惩?”
“是了是了,不合常理。”
……
有人带头,自有的是人应和,趁机宣泄不满。
看着底下的逐渐骚动的人群,姜真也不慌忙,她眯了眯眼睛,漠然道:“怎么不能,奸臣饶海臣窃国通戎就被诛了九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亲眷血脉,理应如此,我跟这几人可是陌路,凭甚受累?”黑脸少年仲洪止身为刺头,并不就此闭嘴,反而继续大喇喇的硬顶。
姜真自然更不惧,她抬起下巴,睥睨着问道:“军中袍泽也无血脉牵连,怎么就能抵死相护,共抗外敌?”
黑脸少年仲洪止的亲爹仲大郎就是响当当的人物,是天下闻名的武将,姜真一提起军中袍泽便让他息了声响,扭过头不说话。
姜真则继续给他们洗脑,“你们是一个集体!荣辱与共,当共同奋勉……”
到底是群年岁不大的少年,好忽悠,若是他们的爹跟祖父,任凭姜真把天说破了都不会动摇半分。
将他们忽悠得半瘸后,姜真退位让贤,继续叫嗓门大的仆人高声喊出规矩。
凡是表现好的班,都会奖励一张纸剪的小红花,反之,若是表现得不好,则会扣一朵,每日逢酉时将要归家之际,会清算每个班的小红花,得到最多的第二日能享最好的吃食,站最前边的队列,有最好的一切……
立好规矩以后,姜真把这些半大少年全扔进姜家田地里做活,拔草、耕地、撒种子,看着卖力耕耘,连锄地都要恶狠狠盯着别的班,生怕落后的少年们,她满意点头。
比起当剥削工人的资本家,她觉得当大地主也很不错嘛。
想想这些良田,全是她的!
蓟州也是她的!
都是她的!!!
连带这些勤勤恳恳,争着抢着为她种地而上蹿下跳的半大小子们,她都觉得顺眼了许多,颇有种齐天大圣看自家小猴崽子们的心境,真可爱啊~
这种慈祥的心境在下人来询问姜真要怎么准备‘长工’们的饭食时消失殆尽。
她现在逐字学习周扒皮压榨长工的故事还来得及吗?
好在这个邪恶的念头只在姜真的脑海里盘旋了片刻,她仅存的良心还有长远目光驱散了它。
姜真直接交代让做大锅饭,就像军中似的,只是食材要好些,而且能管饱。姜府里的不少下人原先都是行伍中人,尤其是那些做洒扫粗活的,大多是缺了胳膊腿,或是上了年纪孤苦无依被姜远借着下人的名义养在府里的,怎么像军中一般做大锅饭,一问就清楚了。
她还吩咐额外单独做五份饭菜,有别于大锅饭,给了表现最好的那个班。
果不其然,最卖力获得小红花最多的那个班,当着其他少年们的面吃独一份的丰盛饭菜时,引起了很大的反应。
“我去他八辈祖宗!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比我们班多了一朵红花吗,你们几个下午跟我一块加把劲,说什么也得胜过姓修的!”黑脸少年仲洪止盯着正昂首挺胸吃饭的几人,恶狠狠的跟同伴说道。
坐在他左边的一个单薄少年弱弱开口,“我……好像也姓修。”
还没等黑脸少年仲洪止瞪单薄少年呢,另一个厚耳垂脸圆圆的少年没忍住小声提醒,“二表兄,他们班那个佩青绿香囊的,是外祖堂兄的嗣子的亲叔父的孙子,和我们一样姓仲,是同一个祖宗。”
“嗯?”黑脸少年仲洪止没料到还有这一层关系,措手不及下沉默了片刻。接着,他拍了拍表弟的脑门,恶声恶气的说:“就你话多,我能不知道吗?”
厚耳垂脸圆圆的表弟摸了摸发疼的脑门,诺诺低头。
而胜了的那个班里头,赫然坐着跟黑脸少年有过旧怨的白脸少年修朝,修朝面容俊秀白皙得像是文官家芝兰玉树的君子,但也只是面容。他似乎看见了黑脸少年气急败坏的模样,于是特地转过头,嘴角向一侧弯起,对着黑脸少年讽然一笑。
差点没把黑脸少年仲洪止给气死,本就黑的脸更黑沉了,要不是另外四个人死死拉着他,他差点冲上去想生吃了修朝。
在这种暗流涌动,各自都年轻气盛气性大的情形下,姜家的地耕耘得很快。
姜真物尽其用,除了春耕,还有洒扫庭除等等,可把这群精力充沛的少年治得服服帖帖,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苦工。
事情虽然都十分琐碎,但耐不住人多,而且个个都跟蓟州的官吏豪族有关联,很快就传进各家耳中。
委实是把那群老谋深算的家伙给惊到了。
寻常百姓看热闹,被驱使的少年们忙得晕头转向,唯有那些久经官场的老家伙们看到了背后的厉害,姜真这个半路认回来的少主实在有些手腕,轻而易举就把那么大一群易惹事的家伙给收拾得服服帖帖不说,还成了任她驱使的下属,而且有章有法。
“不得了啊,说不准蓟州真能有在诸侯间占据一席之地的指望。”
就在马冲捋着胡须,摇着头,轻轻叹气说出夸赞姜真的话时,他下首坐着的马三郎君甚是不解,也不大服气,“不过是叫几十个人听他号令罢了,算得什么厉害,能驱使万人万万人俯首才叫厉害。”
马三郎君皮囊不错,但委实没什么智计,叫坐上首的马冲听得额头青筋直跳,到底厌恶蠢材,没忍住拿起手边的陶罐砸向马三郎君,陶罐砸落在黑红漆案上,四分五裂,马冲怒其不争的骂声也随之而来,“蠢!蠢不可及,你怎就没有姜真的三分聪明?
“枉我聪明一世,怎就生了你这等蠢材!”
其他府邸里,虽不及马府剑拔弩张,但若是生子不够聪明的,或多或少开始羡慕姜远了。
那姜远怎生运道如此之好,不过一区区当垆卖酒的草辈,又是闯下蓟州的基业,又是谋士武将皆忠心耿耿,好不容易冒进不听左丘始的话,赔了一半家底,死光儿子,结果快要病死的时候寻回了唯一的血脉。而这唯一的血脉偏偏还不是个草包,有运筹帷幄的高世之才。
生子当如姜家子呐,不知有多少老家伙在各自府中暗暗感叹。
最和乐的应该就是左丘府了,左丘始将姜真视作亲生,待自家孩儿更是从不逼迫,下属向他禀告姜真今日带着那些少年们如何去为百姓挖沟渠时,他只是面色和蔼,忍俊不禁道:“这孩子聪明懂应变。”
左丘始眼里有盈盈笑意,食指中指交叠执棋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下属退下后,他在内室中轻声自语,“丰邵五老后日便到蓟州,也不知真儿这孩子会如何选……”
棋盘边缘摆着的博古纹铜香炉上方白烟袅袅升起,搅得人眼花缭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