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了,就跳一曲吧。”我终究还是妥协了,“就一曲啊!”
盈娘连连应允,推我上台。
我取出面纱,边固定边往台中央走,忽然看见连决正坐在台边的纱帐后。
那个位置是给抚琴伴奏的人留的,看来今晚花夕阁的确很忙,连决都被盈娘喊来打杂了。
连决看见我上来,笑着朝我耸了耸肩,而后双手覆于琴上,等待我的指令,我一点头,他便开始了弹奏。
他的琴声如他的人一般,柔而不媚,傲却不俗,清冷中透着几分洒脱,很难想象这样的他在年幼时有过怎样的遭遇。
连决的父亲曾是月见山庄的管家,我总叫他卫叔。由于山庄事务繁忙,卫叔没空回家,便常常把妻儿接过来照应,连决小我一岁,是我在山庄最要好的玩伴。出事那日连决在他奶奶家,侥幸逃过一劫,可他爹娘却都在山庄,惨死于那场屠戮,从此他就和我一样成了孤儿。
他爹娘死后,奶奶也因丧子之痛溘然辞世,他只能寄住在姑母家,但姑母一家并不富裕,家中本就有三个孩子,再加上一个拖油瓶,姑父的怨气只能撒在他身上,动不动就拳打脚踢,不给饭吃,不给水喝,日日睡在鸡棚,他的生活不比外头的小乞丐好多少。
我找到他时,邻居家的孩子正围着欺负他,集体念着用他名字编成的顺口溜,“连决连决,全家死绝”,我这才认出这个又脏又瘦的男孩是他。他对如此过分的羞辱都不敢反抗,只是默默走开,我看不下去,把那群孩子揍了一顿替他出气,结果那群小孩跑去告状,害他又被姑父打了。
在我开口前他就叫出了我的名字。他记得我,也认得我,却不肯同我一道离开。他不想冒险,说待在姑母家起码有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只要忍一忍就可以安稳地活下去。我不能强迫他,便想着留在他身边慢慢说服他,白日去外面偷吃的,晚上帮他教训那些欺负他的人,夜里睡在附近无人的草房,闲时教他读书习字,就这样过了一年,他的态度仍未转变,甚至说了些狠话赶我走,那时的我很是伤心,当晚就独自离开了。
说来也巧,离开连决的村子不久我就遇到了师父。跟着师父四处游历学了几年功夫,我报仇的心思并未打消,得知师父打算回家颐养天年,我便向师父辞行。
我放心不下连决,决定再回村子一趟,看看他过得如何,若他过得还将就,我就不再去打扰他了,岂料我得到的是他姑母一家早已搬走的消息。村里人说他被姑父卖给了有钱人家配冥婚,谈好价格就被人绑走,姑父姑母拿到钱连夜带着三个孩子搬走了。
一路打听之下我才知道,是镇上一户地主为重病去世的小女儿配婚,不过意料之外的是,听闻在入棺下葬的途中,送葬队伍被一位神秘人拦截了,那人赤手空拳打趴了一群护送队伍的壮汉,撬开棺椁,放走了被锁在棺内的连决。我抱着一线希望沿途寻找,终于在京郊的安济院找到了和其他无家可归的孩子们住在一起的连决。
经历了抛弃和生死的连决宛如换了个人,眼里开始有了恨,但再见到我的那一刻,我只看到了他满眼的惊喜和愧疚。他不再是那个忍气吞声以求苟活的小男孩,我们想尽办法在乾阳京中立足:去富绅家偷钱,去官宦家做工,去酒楼打杂,虽说不上安逸,可相互依靠的日子过得倒也舒心。
一切的转折是在花夕阁。有一日连决在路过花夕阁时一眼就认出了他的救命恩人——那位拦路开棺的神秘人,彼时花夕阁才刚被那位恩公买下,店里生意还没什么起色,他无论如何也要在这里帮忙,报答恩人的救命之情,于是我就陪他留了下来,这一待就是六年。
六年前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和连决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立足。
今日连决所奏的曲子是之前不曾弹奏过的,他没有提前知会我,就是想看我作何反应。这小子总喜欢故意拿我寻开心。
不过我早就习惯了他这一招,也早就熟知他的曲风,我的每一个舞步都能准确无误地契合他的音律,琴声结束时我回过头,在他脸上看到了捉弄失败的沮丧和配合默契的欣慰。
台下此起彼伏地叫着“红尘姑娘”,我微微欠身,疲惫地走回后台。
“红尘,有客人找。”盈娘紧随着从背后跟来。
“明日吧。”我头都懒得回,抬起手准备摘掉面纱。
拒绝客人的请求在我这里是常有的事,故而外界也都知道我不是什么好脾气。
“红尘姑娘。”
一个莫名有些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我全身一僵,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这个声音……
我缓缓把手放下,怔怔转过身,一张记忆犹新的脸出现在我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