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平元年八月廿一
清风袅袅揽明月,星瀚灿灿点流云。
广陵侯府六十四攒钉的大门人流熙攘,皆是恭贺的,寒暄的,送礼的,园子里的丝竹声和各种话语声交织在一起,对刚刚十三岁的顾言来说,有些催眠。
趴在桌边昏昏欲睡之际,他决定偷偷溜出去。
趁着他的师父和父亲忙着接待宾客,他钻到了桌子底下,爬到了桌子的另一边,借着挤了满堂的人,遮蔽了身影,一下便到了园子里。
侯府的前院那园子并不大,一条石板路从门口延伸到正厅,往两边分别叉出一条花石子路绕向内院和库房,四周植了些草木,武将的家不必有多雅致,顾敬翎觉得待客的外庭仅此而已便刚刚好。
顾言转过回廊,一眼便看到站在那里鞠礼的宴白,压低声音喊道:“宴白!走,出去玩儿去。”
宴白此时正满脸带笑的招呼着来往宾客,此间模模糊糊听闻有人喊他,左顾右盼却不知何处。
顾言躲在那昏暗的灌木中,也不敢出去,僵持了一阵,他放弃了。
他想到个好玩儿的,于是往库房走去。
绕过前厅,后边的院子便有了些山水意境,碎石铺就的小路两边皆有荷塘,荷塘边上奇石堆叠,藤蔓花木掩映其间,一丛丛的广寒仙隐隐飘香。
从前院穿过荷塘,再往左进,便到库房。
顾言此时想看看,他的生辰,各位宾客都送了些什么给他的父亲。
库房里的贺礼从里头一直堆到了门外,他好不容易才绕过各种礼盒罐子,蹭进了里头。
屋里珠玉瓷瓶,宝刀匕首玲琅满目,而新送来的自然是些还没拆封的。
顾言便挑着自己看着喜欢的盒子开始拆了起来,不一会儿便满地狼藉。
那些盒子里,有安国公送的碧玉镯子,有静县侯送的琉璃杯,有宫中锦绣阁里最好的秀娘吴氏小姐亲绣的腰带,有安平郡主送的西域宝石,有的价值连城,有的心意聚到,但就是没有他喜欢的东西。
唉声叹气之余,他余光里瞥见架子高处放着一个浮光锦绣盘龙纹的盒子。
他思量着这东西应是有些分量的,于是抬高了腿,从堆成小山般的贺礼间摇摇晃晃地跨了过去。
半大的少年没多高,踮起脚来,用指尖一点一点的把那盒子抠到自己手里,一把抓住,取了下来。
他找了个位置坐下,打开一瞧,竟是一刻着盘支桃花纹的碧玉瓶子,里面的东西散发着幽幽香气。
捏着那花型的瓶盖用力一拔,那里面的汁液溅了他一身的花香。
他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嘴里,发觉是酒,但却清甜可口,香气扑鼻,想着父亲也是喝这东西的,他便想多尝几口。
谁知越尝越爱,不知不觉间,竟喝了个底朝天。
初初还好,有一点点晕乎,他站起身来,想着回到房里歇会便可。结果每走一步,便更晕一点,走到正面园子里时,眼里已经是一个人变成了五个,左边的桌子撒腿跑到右边。
“哎呀,这不是少主吗?怎么这副模样呀?侯爷,侯爷!”一个侍卫见着他摇摇晃晃,神情迷离的样子,惊得大声喊了出来。
顾言听闻有人喊他爹来,迷糊之中第一反应便是撒腿就跑。
只见他一个纵身便上了墙檐,顺着围墙便跑了去。
府上侍卫们连忙追赶,可夜色弥漫,侍卫们亦看不清晰道路,眼见着顾言一下便窜到了外面的墙头上,又翻到了另一个院儿的屋顶上,一路往外跑去。
顾敬翎此时气得捶胸顿足,“快给我把那兔崽子抓回来!”
十数个侍卫一并冲了出去,会轻功的翻到了屋顶上,不会的在大街上四处张望,可不管怎么张望,就是找不到顾言的踪迹……
这一夜月色难得的清朗,风里似掺着揉碎的冰晶,吹在身上有着透心的舒爽。
裘家后院里,裘晚宁正在皎皎月色中与婢女玩着灯笼,只听院墙角落里传来“砰”地一声,把晚宁和婢女一并吓了一跳。
黑灯瞎火的,那婢女怕是来了歹徒,她伸手招来院子门口的几个府兵,一起走了过去。
小小的晚宁跟在她们身后,提着她的白兔灯笼。
几个人走近一瞧,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眉宇轩轩的小少年乌发蓬乱的躺着花丛里。
晚宁举高了灯笼让光线更广阔一些,众人一下便看清,这少年穿的是一身官制绣虎的银色衣袍。
“把他捡起来,拿到我屋里去。”晚宁轻声说道。
府兵婢女们面面相觑一番之后,两个府兵负责将顾言抬了起来,往小晚宁的房里走去,婢女跟着晚宁走在后面,还有两个府兵着急忙慌地跑去主母院里报信。
几个人将顾言安置好,晚宁便走近了,她仔细瞧了又瞧,而后发现顾言腿上似乎有伤,她便找来了两块木板和一根绸带,在顾言的腿上按着自己想的方式缠了起来。
一个穿着淡紫色衣裙的女人此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晚宁转过身,喊了声母亲。
她走到床边,细细查看了一番,“宁儿可认识这公子?”
晚宁眨着眼睛,看着她,满含期许,“我不认识,他是我在墙角里捡的,母亲,他生得好看,我能养着他吗?”
晚宁的母亲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是顾家的小侯爷,大家都在找他呢。”
“什么是小侯爷?野猴吗?”
康平三年冬月初六。
隆冬清晨,下过雪的空气里是扎进骨肉的寒冷,顾言脸色苍白,神色暗淡地爬上了马车,身后是载着整个侯府行装的车队,随着马车,踏入飘扬的大雪,缓缓前行。
那个雪天似是异常的冷,十岁的晚宁还在香暖的睡梦中。
等她醒来跑到侯府,眼前便只剩下了未锁的大门和空空的园子,皑皑白雪,覆了大片。
那个天天带她撒野的少年,消失在了这场大雪中。
康平十六年四月十三。
春末的越州雨声潺潺,那雨水顺着瓦片川流而下,在眼前织出一张晶莹的幕帘。
晚宁趴在客栈破旧的窗檐上,恍惚地出神,兀自言语,“听说南方湿气重,雨水多,没想到是这么多…”
就在她放空思绪时,客栈本就咿呀作响的老旧木门被重重撞开,晚宁回头一看,只见门外摇摇晃晃地走进来两个眼神迷离的陌生男子。
陈清身上歪歪斜斜地挂着顾言,两人脚步虚浮,皆是一脸天旋地转的笑容。
多年未见,两个孩子早已变了模样,晚宁不认得顾言,只是觉得被酒鬼扰了得来不易的清静,她心中对家中遭遇的无尽愤恨霎时涌上心头。
那日母亲穿着最喜爱的烟紫色捏花罗裙,言笑嫣然地在园子里与下人们一起修剪花草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可如今情境,却仿若隔世。
她原本平复的心绪此刻大为不悦,“你们是何人,竟敢擅闯他人房间?!”说着,从家中带出的嵌了珠玉的匕首从榻上矮桌边悄然滑入手中。
她紧紧盯着眼前两人,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唯恐露出一丝怯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