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刻骨铭心,没有一个不与之相关。
虽然与大哥相处的时日不算多,但等到大哥殡天之时,他却痛得犹如去了一条命。
这就是血脉亲情啊~
此刻,他怀中的这只团子虽然没有呜咽,只是落泪,他却几乎如同共鸣般的感受到了这只团子的委屈和悲伤。
他的心头似乎缓缓沁出了血...
虽然紫胤是一身蓝白道服,看上去冷冰冰的,那周身环绕的剑气更是要肃杀天地般的冰寒彻骨,却很出意料的,身子极暖。
窝在这样的怀中,更是放大了慕容凌的委屈。
泪水比那长江涛涛更长江涛涛。
甚至在某一刻,他都想在这样暖和的怀抱中一直一直直到永远。
缓缓回过神,发觉怀中这怕是抱了个水做的团子,紫胤有些无奈。
虽然曾经的他也会流泪,但绝不会放任眼泪。
心中总觉得眼泪是个无用之物。
侍奉玄霄的那些年,玄霄更是将此奉为圭臬。
罚他的时候,心狠手辣。
却不许他吭一声,也不许他流下眼泪,还不许他抿嘴咬唇。
只许把牙关咬着。
但罚完之后,要是在他嘴里发觉有血,那接下来几乎应该有两天的时间暗无天日。
那时过的日子,像是要把这一辈子的苦都给经历完似的。
满脑子里只有一个字——痛。
后来,功力受损,居于宫中那些年,即使他也算循规蹈矩了,也还是会惹来处罚。
譬如,被大哥逮到做耗费精力的事。
那时,他也许真的像是清和所嫌弃的那样——迟钝得全天下绝无仅有,竟一丝一毫都没发觉,为他调养身体的那名御医为何总是戴着面具,为何那时他的经脉早已逆变,分明只有修习双剑的人才能相互扶持,而这个御医却有办法为之调理。
他功体受损得厉害,加之在天河射落天火之后,为几人撑起防护盾,又为菱纱天河化解望舒寒力,修习羲和心法,天火的刮擦,心情的悲痛...
早早的,差点天人五衰...
那时,原本以为得了太上老君的接引,便是成仙。
哪里知道忽而有一天竟乏力到连床都起不来。
再一探,哪里还有深厚的内力,哪里还有什么仙体?
比做梦更加荒唐。
羲和前来,见到他这种状况,连靠近都不敢。
只敢远远地传音告诉他,他还余一点内力和真气,赶紧聚拢于命门穴,升起体内的阳气。
若是体内阳气都没有了,那就真的只能去鬼界了。
然而,他修炼望舒心法,功体一失,就这种情况,只能变作个还有肉身的阴阳人——肉身还在,还存在活着时候的状态,魂魄却去不了鬼界,滞留在身体里,死不了,活不下去。
他按照羲和的指点,艰难地恢复了一些。
这个时候,羲和才敢靠近一些,为他传了一些羲和阳炎,让他去一趟邺城,既然琼华的事告一段落,也该回家去看看了。
他想了想,也确实该回去一趟,至少需要处理一些事情,加之此番情形,他也有些后怕。
他怕他走得太突然,留下遗憾。
去了邺城,见了大哥。
怀着一种生尽欢死无憾的心境,留了下来。
在那蒙面御医的调理下,天人五衰修复了不少。
有了精神,便觉得终日呆在房间里甚是无聊。
之前,便瞧上了他大哥的坐骑——追风踏月——一匹骏马。
北方的春总比南方来得迟些。
但已经五月,天暖风轻草正肥。
骑上骏马,乘奔御风,也是美事一桩。
他本想去骑的,但在见到追风踏月正与另外一匹骏马谈情说爱之时,他不忍打扰,便回了房,寻了本他大哥的藏书来看。
这书是写一些江湖趣事的。
在琼华派的生活,太过单调。
江湖,他去过,但他却没有留过。
见得这本书,他也难得有了兴趣。
这么一瞧,便是一个午后。
他正看得起劲,他大哥之前还在演武场和那些将军争个你死我活,听到这事儿那是马不停蹄地就赶回来。
一瞧,与汇报毫无差异,气得当即就把手中的弯刀一扔,将他骂了足足半个时辰。
还让宫人抬来了刑凳。
要做什么,不言而喻。
尤其是,还把他拽去了祠堂。
这...
失去了功体,他连那些训练有素的宫人都不如。
如同折了翅的鹰被摁在刑凳之上。
那么多人,求饶的话又怎么说得出口?
原本以为玄霄足够心狠手辣,却忘了那时他是仅在玄霄功力之下的琼华弟子,再怎么被玄霄责罚,也并未落下伤来,只是痛不欲生罢了。
变作几近普通人,又是那厚厚的梃杖...
他哪里受得住?
但在玄霄的肆虐之下,他学会了极力的忍。
再痛,也没吭一声。
只是冷汗濮漱漱而下。
让一旁摁住他的宫人差点滑了手。
虽然痛,但他也知道,这是他大哥实在是太担心了,以至于觉得必须要把规矩给他立好才行,要不这么一个弟弟万一给撅了,可怎么办?
即使心头明白,也确实很痛啊~
或许,痛这种感觉,更能让人明白事理吧~
那时的他实在有些受不住了,便挣了一下。
那些宫人立刻将他的双手反压得更厉害,警告似的用力来了两下。
要不是玄霄的折磨,或许此番双手差点脱臼又被发狠砸了两下的他,真要哭出来。
这简直不是人能忍受的。
他只能死死咬着牙关,喘着粗气。
眼前都有些模糊。
那痛像是要与他同生共死似的。
如影随形。
如蛆附骨。
他觉得,他去斩杀妖物,受了再重的伤,也不如这个时候这么疼。
想到妖物,也许是这个时候的他毫无反抗之力,便让他想到了被梦璃护着的那几只小槐妖。
其实,说起来,初见之时,他对梦璃的印象比之菱纱要好许多。
梦璃一看便是大家闺秀。
又十分明白事理。
与梦璃相处,得到的是一阵轻松。
而菱纱...
古灵精怪,又性情活泼,实在有些...无福消受。
原本,他以为梦璃应该与他一样,至少对妖物应该保持着大家闺秀的惊恐或者避之不及,但没想到就是那样脾气极好十分温婉的梦璃却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态度坚决地阻挠他...
那时的他...
应该在梦璃的眼里是浑身戾气,一点道者的样子都没有...
不由分说...
无理取闹...
后来,得知槐米他们实则是被逼无奈,那一刻他不知他的心情是什么。
后悔...
有之。
庆幸...
有之。
这个时候的他,看着大哥那满脸怒容的样子,遭受着这等如蛆附骨的痛,又何尝不像是槐米他们呢?
关于人与妖的关系,云天青有着非同凡俗的看法。
经历了一些事,他内心的看法也得到改变。
玄霄从不谈论此事,即使旁敲侧击地问过,却也被滴水不漏地给挡了。
此事,玄霄的态度,他一直无从得知。
只是这一刻,他对这种毫无理由的恃强凌弱有了一丝鄙夷。
再之后,若妖不作恶伤人,他一概不管。
那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已经体会过了,便不想再发生这样的事。
但在宫里的那段时间,有着是陛下的大哥,无论皇权,还是君权,再或者父权,他都只有俯首称臣。
只是见他第一次受了梃杖,竟因此发烧昏迷几日不起,大哥再没有这般不知轻重过。
反倒像是那些极富经验的刑官,让他得到足够的惩罚,却又没再重蹈覆辙。
回忆慢慢飘远,紫胤低下头,眼中掺着淡淡的温柔,轻轻拍了拍慕容凌的背心:“莫哭。慕容家的男儿只流血不流泪。”
然而,听得这么一句家中父王耳提面命的话,慕容凌更是委屈炸了:“前辈~~~”
察觉到怀中这只团子的委屈,紫胤也大致明白慕容凌的心情。
因为这句话,对慕容家的人意义非凡。
甚至叫做对鲜卑三大家族的人都意义非凡。
众人都以此为信条——鲜卑家的男儿,顶天立地,只能站着死,绝不跪着生,流血不流泪!
也是由此,脆弱绝不能出现在他们的字典里。
就像每次与玄霄对剑之时,他被掀翻在地,玄霄从来都是好整以暇地拄着羲和剑,等他狼狈地爬起来,继续。
但凡有一丝力气,玄霄都不许他放弃。
磨着磨着,这些信条也就逐渐写进了他的骨子里,再难抹去。
而慕容凌...
与他何其相似?
都是那轮转辗转之下,命盘空隙的遗孤。
既然慕容凌来到了他的身边,便让慕容凌得到一丝人味吧~
曾经,琼华派的教条,玄霄的淬炼,大哥的管束,让本就板正的他,真的成了“仙”。
菱纱曾问过他,有什么事是他想去做的。
他回答菱纱,做一个剑仙。
然而,这么一件事,其实到现在他都没有想明白,到底是不是他真心实意想要去做的事。
这...
是琼华派告诉他,他应该去做的事,应该当做一生追逐的梦想,应该去完成的目标...
可...
这么一个目标完成之后呢?
这...
虽然他做到了对菱纱的回答,却永远也没法做到菱纱的期望——一定要做一个快快乐乐的剑仙啊~
因为他早已在泥泞里剥脱了最后一丝温情。
若不是因为菱纱,他想,他恐怕这一生都不知道人世到底是怎样的色彩了。
慕容凌当然明白,慕容家的男儿只流血不流泪。
但他心中的苦楚,又有谁知道呢?
父王母后极是疼爱他。
大哥也待他极好。
知晓他怕冷,便早早地就为他做了狼皮的垫毯,又给他做了狐裘披风。
那些狼皮和狐皮都是大哥亲自去给他打的。
亲自盯着司衣坊的做。
又亲自送到他手上。
这还嫌不够。
到了冬日,无论有什么事都要在他上床前半个时辰推掉,亲自给他焚上安神香——天冷了他没有安神香便一点都睡不着,用似火炭一般的身子把被子捂热了,才将他捉上床,抱着他入眠。
温暖得到的太多太烈,一时间换做了布衾冷似铁,他怎生不觉得像是将心头剜了一块肉走呢?
现在,又一下再感觉到温暖,他...哪里能控制住这般思念和伤感的泪水呢?
不过,也哭了快半个时辰了,再怎么这委屈也蒸发了很多。
若再这般下去,倒是要惹人笑话了~
慕容凌缓缓收了泪,从紫胤怀中钻出,跪坐好,一双琉璃般的眼睛,还发着红,湿漉漉的,却目光已经恢复平静,恭敬地施上一礼:“抱歉,前辈,是我失态了。”
看见慕容凌此番情态,紫胤也大致知道慕容凌心头在想些什么,和缓了语气,像是一个喜爱孙辈的老人家,本想摸一摸慕容凌的头,却在看到慕容凌的发冠时,改为了轻拍慕容凌的肩头:“你年纪尚小,无需如此压抑自己。”
慕容凌端着揖礼的手渐渐垂落至腿上,眼睛也垂了下去,声音艰涩:“可...我舍不得长兄。长兄待我极好,就连这次,他都背着父王塞给我不少东西。我也舍不得父王母后。但...”
紫胤略略有一些恍惚。
竟然慕容凌是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生活吗?
若是如此,倒也能够理解了。
此番,他们本就是亲人,慕容凌也算是有了另外一个家。
而慕容凌又是如此命格...
紫胤缓了缓心绪,温柔而坚定地道:“若想修道,则注定与世俗有一道清晰的界限。”
慕容凌抿了抿唇,小心地抬起眼来:“前辈也是如此吗?”
紫胤低头浅笑,语气带着追思与怀念,还有一分难言的坚定:“...是。自离开王府,便未有一天回去过。甚至父王母后的入陵一事都未尝得见。只是在后来机缘巧合前往邺城,见过他们的牌位罢了。”
在来青鸾峰之前,慕容凌的大哥慕容奕便悄悄给慕容凌讲起了一段在刀笔撰手下被美化过数次的秘辛。
现在,紫胤如此说起,慕容凌的脑中便一下闪过的就是慕容奕的话。
知晓紫胤的身世其实一直都是族中的秘辛,对此慕容凌当然不敢置喙,只是低下了头去,掩去眼底的起伏。
看见慕容凌低垂着头,紫胤按了按慕容凌的肩头:“若当真放不下,也不必勉强放下。”
知晓紫胤这是退一步的说法,慕容凌顺坡下驴:“我会尽量放下的。”
紫胤当然知道这是慕容凌的虚与委蛇之词,但他却并未就此事去硬性要求慕容凌。
他知道,有些事,需要时间来化解。
想起之前慕容凌走路之时那轻盈的步态,以及真气刺探的结果,紫胤的目光往慕容凌的手去转了一圈。
发觉慕容凌左右手的虎口都相对粗糙一些,便探道:“...可曾习武?”
说起此事,慕容凌颇为不自然地挠了挠头:“君子六艺应算尚可,至于习武,只是略微会些保命的拳脚功夫。”
紫胤看着这熟悉的动作,心底暗笑。
这臭小子竟然装作藏拙?
也学得太不像了些。
不过...
紫胤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右手平摊,掌心向上,一道靛蓝的光闪过,一柄如望舒一般却银光闪闪,剑脊为天青色的细剑横在了紫胤手中。
紫胤反手横平持剑,往慕容凌的方向上一递:“...试上一试。”
慕容凌看见这样一把剑,眼中闪动着精光,但却显然的有所压抑,反而显出了惊喜交加又小心翼翼:“这...这怎么可以?”
有心试上一试慕容凌的时候,紫胤就一直都有留意慕容凌的每一寸表情变化。
他发觉这小孩果然有些意思。
不仅如此,他还隐隐感觉到,他的铸剑之术怕是要有传人了。
若非看出了这——钧天剑的天青色是那珍贵的凤凰火煅风信冬霖,怎会眼睛都亮了?
这臭小子啊~
紫胤心中欣喜之时,忽而又一凛。
这铸剑之术...
他为何没有想过要教会陵越?
虽然他的确命青冥将这铸剑之术教给陵越,在未曾闭关的那几年,他也亲自教过陵越,甚至这还是他考教陵越的内容之一,但...始终好像剑术才是他与陵越之间最深刻的联系。
陵越在天墉城中的所作所为,他...更多像是一个标志。
既给了陵越平步青云的庇护,也成为陵越向上攀爬的阻碍。
实际上,他对于陵越而言,这句——师尊都受之有愧。
相反,红玉,古钧,青冥更担得起陵越唤上一句师父。
这...难道这就是他与陵越之间的缘分吗?
还是因为帮助陵越和百里屠苏成仙是他的任务,而天界又在一而再再而三地下达命令,左右着事情的方向?
亦或者这其实是琼华和天墉之别?
这...
而慕容凌既是族人,又是师叔的血脉,还是慕容家的人,且又几乎算是传承了琼华正宗气道的人...
这...
忽而,紫胤觉得,望舒恐怕是戏弄了他。
那羲和剑那么厉害,在玄霄手中,不敢有一丝违逆。
而这望舒却...
难道这就是神剑?
面对驾驭它的人,唯有绝对的压制,才能令其俯首称臣?
这...
紫胤心下一瞬复杂起来,却未曾显露,只是略带侵略和挑衅地挑了一下眉:“有何不可?”
紫胤此番情态,当然挑起人的战意。
抑或哪怕连剑都不会拿的人,在这样一番话下,也总会有几分心动。
但慕容凌却身子往后一退,摆着双手,一副怯怯样:“这剑一看便不是凡品,我...我这般情形,岂不是会亵渎了他?”
只是那目光看似躲闪,却一直燃烧着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