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摸着眼罩手套调整片刻,随后起身,眼见着就要离开雅座。
那对小鹿般的圆眼依旧望着她,楚青澜没有阻拦。
下一刻,迈出两三步的尤怜天背影颤抖,忽然停步,转身走了回来,重新落座。
她蓦地拆下方巾,一头梢尾发黄的长发披下,黑影遮蔽之中,那张苍白的面孔更显惨白。
楚青澜看着她,拎起一旁的茶壶摇了摇,又捡了只倾斜歪倒的豁口瓷盏。
“哎呀,本姑娘说要找你讨口水喝,想不到这时候才喝上。”她倒了杯水饮罢,再倒一杯,递给尤怜天。
尤怜天看向她手中的豁口瓷盏,那水里飘着浮尘灰屑,恐怕上一杯也一样。
楚青澜递得更近,“尤账房,如今呢,你为鱼肉,我为刀俎,本姑娘劝你好好说!”
听她佯装威胁,尤怜天莫名万分无奈地笑了笑:“遗民与魔教……当年,魔教需要遗民,而遗民也需要魔教。”
“几十年前,我尚且年幼,无悔宫之名已经传遍西南大地。不论何无咎绝学《九连环》,还是魔教功法《无悔功》,一概沸沸扬扬,即便我与父母所在的村落偏僻,乡亲们亦人人乐道这两本功法。”
“他们说……说我们有救了,说《九连环》与《无悔功》皆能压制百毒。不顾世俗眼光,乡亲们头一次离村远行,赴往无悔宫,之后他们有的回来,果真容颜长驻,未见疮包复发,有的……再也没有回来。”
“待我年纪稍长了些,得知原来许多遗民都加入了无悔宫,难怪村中人人乐道。然而我离家之后,才知无悔宫里,他们——乡亲们又成了‘种子’……再一次变得与那时的‘人傀’类似。”
“白发药神大破八十一蛊之后,‘沥心蛊’早已失传多年。他们中的蛊,与‘沥心蛊’类似,名为‘三更愁’,是无悔宫效仿人傀炼出的蛊虫,离魂失魄,傀儡而已。”尤怜天神情悲伤,“你说的小花,他们说的花盗,体内子蛊,正是此法。”
楚青澜悄声问:“如此说,魔教就像八十一蛊时的大巫、蛊师一样对待你们。小怜,你……你为什么仍要与无悔宫为伍?”
尤怜天道:“养母救了我。何莲,你们口中的彩衣皇,她救了我。”
“彼时我那般年少,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当真认为无悔宫握有解法。”尤怜天瞥向自己的双手,“没错,他们的确让我活到了如今。时至今日,我年有三十八。三十八岁,未至不惑,却是遗民中长寿之人,遑论我神智尚在,体肤尚在,最是幸运。”
她目光微动,直直盯着楚青澜,“何况比起魔教,我更恨——恨你们,恨江湖人。”
“魔教与正道一战,抱琴侯弄琴御音,彩衣皇播香驱兽,无数遗民作为傀儡出战。然而三更愁问世未久,母蛊种下时日不足以号令所有子蛊,子蛊更不完整,效用全然不如当年的沥心蛊。不至数日,鏖战中,遗民们渐渐恢复意识。”
“但江湖人依然杀了他们,像对畜牲一样杀了他们。那一年,我看着魔教战败,遗民们死无全尸,而我不过十六岁。”
尤怜天讲述中,帘外另有动静,楚青澜一面听她话语,一面察觉最熟悉不过的气息出现,是玉裳。
玉裳似在外相帮打理乱后的芍药馆,渐渐的,她又听见连长洲的声音:“玉女侠,不见刺客踪迹,我们回去吧。”
她在,他在,兄长也在这里?思忖间,楚青澜望着尤怜天,再听尤怜天出声:“楚姑娘,你明白么?无论无悔宫,还是江湖人,对我们遗民而言,并无不同。只不过一者直接杀了我们,扼绝我们在世,一者至少哄着骗着我们,当真让我们活得更久。”
“……”楚青澜无话可说。
魔教旧事已远,大战留下的恨与怨仍在。两人对视,彼此沉默。
良久之后,楚青澜缓缓开口:“依丹姐姐客栈所说,花盗中蛊,家仆失踪,若城郊疑似‘人傀’之人纵火为真,家仆也中了蛊。”
“小怜,可你也对他们如此做了,就像无悔宫对待遗民一般……那群家仆无辜,你为什么……”楚青澜说得迟疑,尤怜天果断摇头,道:“不。家仆并非我下蛊,花盗亦非我下蛊。我试过许多法子,但沥心蛊失传已久,三更愁条件严苛,时至今日,适合的‘种子’变得很少,更别说花盗身上的子母蛊,我——”
楚青澜静静打断:“小怜,我想信你,可是我怕我信你。”
“……”
楚青澜轻声问:“‘花盗’?你也喊她‘花盗’?小怜,你曾经叫阿蔓,后来名唤尤怜天,小花呢?她叫什么?”
尤怜天垂眼:“她生来便是‘种子’。种子只需要听话,不需要名字,她是甲六。”
楚青澜本想再问些什么,听她此话,心渐渐沉底,不言不语。
帘外声响归于平静,她默默掀起帘角一探四周,楼内逐渐恢复常态,新来的客人们闲话,说城郊走水,又说似无百姓受困,但搜出几具尸体。
楚青澜看着披头散发的尤怜天,青绸再度出袖,这一回不是绑着她,而是落进尤怜天掌心。
“走吧。”楚青澜起身,离开雅座,走向楼上。
尤怜天随之手持方巾束起长发,亦步亦趋地跟在楚青澜身旁,轻声问:“知我魔教余孽身份,为何不拦我?为何不杀我?”
“杀你?”楚青澜皱眉,“小怜,杀了你,小花怎么办?家仆怎么办?三更愁怎么办?我见过洞外的村子,我知道,你一定不只与小花有关,那些村民们又怎么办?我也知道,你一定有解法。”
尤怜天笑容苦涩。
楚青澜继续说:“还有米府的账房……唉,小怜,你若要当个大魔头,留在米府做什么?管家叔叔他似乎很喜欢你,听他说话,少爷小姐们好像也很喜欢你。”
“何况本姑娘仍然觉得你瞒着什么,还有许多话尚未说——若这群人真是嘉陵帮派来,为什么一见你便跑了?那嘉陵帮的任鸣不知底细,是否与你相识?我听说他修练《九连环》残页,难道他曾经也是无悔宫之人?”
楚青澜问个不停,尤怜天只是苦笑。
至此地步,两人再也无话可说,而路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