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诶?您不知道?”孙世海反倒更奇怪了,“昨年新政提出‘集中官学’的时候,他不是写了个‘万民之策’的折子抗辩,把想要什么,都在早朝大殿上念出来了么?百官都知道啊,您不记得了?”
“万民之策……”
张三因言而极力回想,可想起的,却不过是裴钧那时几次三番在朝会大殿上与父亲的争执。
记忆里的那些激昂堂辩与针锋相对,早和恩国公府中摔杯关门的爆喝声杂糅在一处,合着大哥的冷嘲热讽与母亲的劝顾,再也分不清明。
由是他道:“或然我那时去了府道督谏,不在京中。他折上写了什么?”
孙世海皱眉思索了一下,简要复述道:“那时他在折子上说,学若在官,则永在官,不在民,和律法一样,和新政一样,都是不加辨类地依样胡灌。照这样下去,新政会把天下人都带进死胡同里,直如江河淤堵、海泽凝池——”
“长此以往,则生气不复矣……”张三蓦地接下了他的话,说出口来,直觉神台一醒,“这话……这话我瞧见过!却竟是裴钧写的?”
孙世海连连点头:“对对,是啊。大人是在哪儿瞧见的?”
张三此时目光晃了晃,竟觉脚下的地面都有些不实在了。
——这话他是在晋王的书房里看见的。
这句话所在的一页折纸,不知是被何处灰泥所污,那时却被揭出封裱来擦拭过,压平了,规整地夹在他师父桌案上的一本厚册里。
他记得那是年初冬狩归京之后,新科起前。他因在家中备办婚事,有多日不曾往晋王府请安。临着婚宴头一晚,他与父兄仍有诸多分歧,难免心中不平,便在掌灯时分去了一趟师父府上,原是想与师父商量一二的,不料,却见师父一袭戎装在身,正要为兵事出门。
门房正在备马,可师父却是捡了这个备马的空当,还坐在书房挑灯夜读。他走到书房的时候,师父手中翻动的,便是案上的这本厚册。
那夜请过安后没说上两句,门房已将马驹备好,师父便要去校场议事。师父走后,他好奇之下悄然翻开了那本册子,却见那册中皆是标注红圈勾线的承平文字,唯有一页折纸上的字文言语亲切,能让他读懂。
可一旦读下去,除却读懂之外,那纸上的字句又叫他直觉石破天惊。
只因那文折的最尾,被尽力擦拭却仍旧留污的泥渍之间,竟有用刀勾石刻一般的字迹,写下的一段上疏结语:
“……江河蒙尘久矣,政法亦如是,则学与道多受其荫蔽,时无进境,疲敝不已。若得以整改,非但士儒受益,百教鲜新,世间万民亦更开教化,终可令天下之学,不在于一学,天下之政,不拘于一政,天下之法,不聚于一法,则天下之道,不困于一道。如此……”
“天下得光明。”
孙世海徐徐低缓的话音随同张三脑海的字迹落下,话说到此,刑部的大门已在眼前。
张三尚且心震,一路与孙世海走入部院正堂都没言语,等站定了再回过神来,却听堂后吵闹,有粗粝的脚步与杂乱人声从班房的方向传来。
自他接任刑部以来,这衙门里还是头一次如此喧嚣。堂中站着几个早间在宫门处与他别过的巡京营兵卫,为首的拿着几页名册正在与刑部的主事过核,应是刚领着人马把昨夜参与宫变的主要逆犯送来点录,并勾出当中何人何伍是押去了军中。
见张三和孙世海来了,主事连忙走来向孙世海抱拳:“大人,这巡京营的兵爷们要走了,是不是——”
他还没说完话,孙世海已扯着他袖子把他调了一面,转向张三:“冲这儿说。”
主事一愣,这才反应过来:“是是!”这便才又问向张三:“大人,咱们是不是先把兵爷们留下来啊?”
张三被他打断了思绪,起首果见大批官兵正从后堂撤出来,拥堵在衙前的空地上,却不太明白主事这话何意:“留下他们?”
孙世海干脆直说道:“圣旨让查抄蔡延府邸,要用的也差不离是这么些人。若是等他们回营归队了,咱们请旨点人就又要写单抄录往兵部和宫里呈递,等文书一层层地再批下来,怕是三五日都晃过去了,那就太久。眼下要抄的既是蔡延的老巢,变数就多得很,老裴早让蒋老铺排了城防的人马,彻夜待命以免他们脱逃,咱们便等不得这么些时日。大人最好还是盖印签个字据,送去巡京营押着,先领人去把太师府给守住了查验,再等那文书送上去批。等批下来了,抄家也该抄完了,抄出的东西送去国库充数,前后至多五日,户部就能着手清点。”
张三这才明白过来,还想深究再问,孙世海却先于他开口:“是,这确然于制不合。大人且先立据,立了送走再说。”
张三和他对视,却见孙世海面上严正,已没了方才的安闲乐色,不免稍想一时,还是先放下了手中的红绡礼盒,拧眉走到堂头的桌案上,由主事速速研墨,提笔立了张借人的字据盖好官印,交给身后的兵卫送走,眼见另一人看过字据已去衙外吆喝整队,才侧首再看向孙世海道:“朝廷既有上报签批的秩序,自是存了逐层审复的思量,你这一急之下越级捉人,万一生变,岂不是——”
“不是我急,是国库急。”
孙世海打断他道:“户部都算过了,九府的税银眼下只够先填京畿的军饷,地方的银钱是一团乱账,入秋前就已有多处迟发了。那些捏着刀枪卖命的人要是再见不着一个子儿,我倒是等得起,大人,您师父还在南地守着的几万人马呢?他们也等得起吗?赵太保在早朝上也说了,今秋因河涝而起的灾民,十几万人在南地逃难,蔡家的家底儿要是不快些吐出来,朝廷要拿什么去赈灾?不赈灾,灾民没有饭吃,若大户豪强逼他们贱卖了土地,那就是连地都没了,来年在南地逃荒的,又还只会是十万人吗?这北方的边患、东南的倭乱,又哪里不需要花钱啊?大人,此事此理与治衙门是一般无二,一时之事,自有一时的解法,牵扯天下的线是千头万绪,并不只有刑部这一根,大人切不可迂道枉实,顾此失彼。”
张三听来,立时也想起了晋王在中秋国宴的那道上表,转目间,心下已凛然一分。
这时不等他说话,孙世海已经冲堂后的役长招了招手:“叫所有人都列队跟来,随大人去太师府抄家!”
“是!”
本就守在衙内的衙役听言便已跑来张三身旁列队,与此同时,孙世海又走到堂头的桌案上再抓了几张纸单和炭笔,几步折返来塞进张三手里又道:“若还要补人,一会儿就用得着。”说完又想起一事,问役长道:“班房都填满了?还剩几个号?”
役长即刻回道:“剩了十来个。”
孙世海低头想了想:“不够。”
他便看向张三。这回张三会意,就着手里的炭笔和纸单,再写了一张字据盖印,交给一旁主事。
孙世海见此就替他吩咐一句:“先送去大理寺的牢班借地儿,就说公文回头再补。”
这下,事前的准备都已充沛,孙世海再确认了一下自己袖中的授印仍在,便问张三:“大人,走吗?”
张三也正将纸单和炭笔卷好塞在了袖袋里,还没说话,他身旁主事却想起一事,捧着字据看向张三:“方才皇城司已将大理寺的张大人带来关押,大人可要先去瞧瞧?”
张三眉心一凝,片刻后道:“不了。你们照常办事即可。”
说完,他看向门外列队等候的衙役官兵一眼,回头对孙世海道:
“走吧,孙侍郎。”
“抄家。”